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[楼诚]十八相送 作者:挽云罗/云初 文案: 阿诚是国家情报学院毕业生,受国情局要员明楼派遣,以青瓷的身份潜入暗杀组织76号,在调查中他渐渐发现,组织首领毒蛇和他有着难舍难分的联系,这种联系缘于阿诚儿时经历的一场恐怖袭击,但是,关于这场袭击的记忆,仿佛被人有意从阿诚的记忆中抹去了…… (封面制图:何堪最长夜) 内容标签: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明楼,明诚 ┃ 配角:明台,王天风,梁仲春,郭骑云 ┃ 其它:楼诚,伪装者 ==================   ☆、壹   刑讯第九个小时了。   上头的命令,让他尝点儿苦头,不许伤筋动骨。所以,只派了一个刑讯官,单是拷打,也没用别的。   刑讯室的灯光,煞白,滚烫,问话的人声忽远忽近,听不真。脸上是汗,身上是凉,呼吸里是血腥味,别的知觉,都可以忽略不计。   又快失去意识了,阿诚想,好像是第三次。   这点疼并不难熬,难的是他必须一次又一次,在恢复意识的刹那间,记起自己是谁。   行动是从半年前开始的。他们发现,敌人在他们之中,埋伏了一个暗哨,这个暗哨的名字,叫青瓷。   阿诚的任务,是成为青瓷,逃出去。   他去囚室看过青瓷,他们同校读书,有过几面之缘,看不出来,那个人一入学就带着秘密。   他熟记了青瓷的一切,从作息偏好到书写习惯,事无巨细,可是,对于毕业以后接的第一个任务,始终没什么实感。   直到绑在刑讯柱上,一记鞭子抽在领边,见了血,他才算是入了戏。没有什么国家情报学院优等生阿诚了,从此,只有76号恐怖组织的暗哨青瓷。   记着这一点就够了,刑讯官问什么,答与不答,都不重要。   刑讯官不知道面前这个青瓷是自己人,所以出手不留余地。   疼是绵长而滞重的,周而复始近乎麻木,打出来的伤,也流不了多少血。只有脱水是掩盖不住的,一把火,在骨头里烧得正烈,冷却如同一条蛇,沿身上的伤一寸寸爬过去,止不住。   阿诚十岁就在国家情报学院预备役受训,吃过各种苦,他清楚以此时的体力,自己还能撑多久。   三小时,至多,五小时。他暗自度量着,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那面青灰的墙。   那是一面单向玻璃,他感觉得到,在玻璃另一侧,有一道目光,沉默地注视着他。   行动计划里写得明白,他撑不住的时候,刑讯就会中止。   可是,那个人在那一边,也许,正盯着他的眼睛,他不能撑不住。   ==========   国家情报学院毕业生的档案一向是绝密,所以包括阿诚本人在内,没人知道,明楼去校医院看他那天,恰好是他的十八岁生日。   一放暑假,校医院的人手就不够,几个病人住在一间狭小的病房里,只有一个护士看顾。   明楼找到阿诚的时候,他蜷在一张旧沙发里睡得很沉,毛毯一半盖在身上,一半落了地。   明楼俯下身子,抬手,顿了一下,又收住。回过身,冲门口扬声问:“人都去哪儿了?”   实习护士走过来,扶门张望,一看来人肩上的军阶,吓住了。   明楼见她是个没毕业的小姑娘,也没别的话,他看着沙发里的病人,说:“这个人是76号暗哨,很危险。”   护士愣了片刻,蓦地领悟了什么,正了一下军姿,一扭头,急匆匆朝走廊尽头奔去。   过了一刻钟光景,叫来了值班医生,和两名岗哨,几个人把阿诚抬起来,阿诚就惊醒了,他被抬过走廊,上了楼,明楼一路跟着,有点远,两个人对看着没说话。   他们把阿诚安顿在一间单人病房,医生测了体温心律就离开了,岗哨退出去,就站在门外警戒。   阿诚挣了一下,听见明楼说:“睡吧。我不走。”是个命令。   这间病房朝西,等阿诚再醒过来,是日落了,床边有把椅子,明楼坐在那儿,平静地看着他,一道夕光隔在两人中间。   等那道光淡下去,明楼才开口,他说:“伤不是给别人看的,是让你在心里,真正认同这个身份。”   “明白。”阿诚说。   又是长长的沉默。忽然,明楼笑了笑,他说:“熬得住么?实在不行,我和上头说,换别人。”   阿诚拿不准这句话的虚实,所以没回答,他等着下文。   “你是我带出来的,我说的话,上头会听的。”   “你还有别人么?”阿诚反问。   明楼摇头。“没有了。”   阿诚笑了,深湖似的眸子漾开。   “就那么高兴?”明楼说。   唇角还扬着,笑却敛住了,阿诚别开视线,向窗外望去。差点忘了,他是青瓷了。   明楼也看着窗外,日色在两个人的目送里落尽,窗上由明转暗。   有点透不过气,阿诚伸手,按亮了台灯,撑起身子的时候,他的眉心轻皱了一下,明楼的手,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攥住,没有帮他。   阿诚下了床,走过去,拉下了百叶窗。一回头,明楼正盯着他。   这半年中,每当明教官这样打量,阿诚就明白,有什么不对,让他看出来了,他不是青瓷。   喉咙里紧得发疼,阿诚干咽了一下,站在窗边没动。   等了许久,终于,明楼轻叹一声,说:“多大了,还戴运动手表。”   阿诚恍然,立马解了左腕的手表,一气丢进纸篓。   明楼在椅子上欠了欠身,阿诚在他身旁蹲了下来,握住扶手,恳求似的说:“你放心。我一定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因为明楼解下自己的手表,绕在了他的腕上。表链有点松。   阿诚看着那块手表,十岁那年,明楼领着他,第一次踏入国家情报学院的大门,就戴着它了。   明楼的衣襟上,别着一枚国情局的徽章,他取下它,用别针顶出两枚生耳,把表链的一截卸下来,揣在制服口袋里,又把表链接好,绕在阿诚腕上,扣好。   时光漫长。阿诚的腿已经麻木。   明楼在他肩上,轻握了一记,站起来,走出病房,什么话也没说。   ☆、贰   明楼的手表在青瓷出逃那天摔坏了。   刑讯隔四十八小时一轮,阿诚借前两次,摸清了刑讯室的位置,那是国情局西北角一栋半废弃的小楼,押送的人带入带出,走的是没有灯的楼梯间。   第三次刑讯后,阿诚在两名押送官将他拖过暗廊的时候,打晕了一个,夺了他的枪。   青瓷被另一个押送官架出小楼,苍白憔悴,披着来时穿的外衣,阶前四名岗哨,谁也没看出,那件外衣底下,他正用枪抵着押送官的肋侧。   押送车载着他们,平稳地开出国情局的北门。   车厢两边没有窗户,来的时候,押送车开过了二十一道减速带,阿诚记得很清楚,每过一道,就是一阵颠簸,那是一个闹市区。   阿诚把枪抵在押送官的颈动脉上,第一道减速带,车上一震,他使了一记手刀,击在押送官的脖颈上,那个人应声而倒,司机在前头没听见半点动静。   第二道减速带一过,阿诚解下押送官的弹夹,撞开后门,跃出车厢,就地一滚,押送车扬尘而去。后车惊得一声急刹,等司机缓过神来,只见一街行人来来往往,阿诚早没了影子。   青瓷常去的联络点,暮光里142号,在城市的另一端。得尽快搭上一趟巴士。   阿诚裹挟在人群里,快步走着,他知道街角路旁,有多少双眼睛在找他,对手很了解他,不可能全无防备。   阿诚十二岁开始跟着明楼下现场。那时明楼在指挥车里,和他对面坐着,小桌上摆着西洋棋,他走错一步,明楼会看着他,沉默一会,说,你走这一步,有个人可得牺牲了。   当时不懂,后来渐渐明白,原来每次行动的布防,都在那张棋盘上。   明楼教过他,在人多的地方被盯上了,跑也好走也好,只是别停下,监视你的人开不了枪,开了枪也伤不了你,真正能伤你的,在你看不见的地方,比如一支架在三层小楼上的狙击□□,你一慢,一停,他锁定目标。   这片街区的十字路很窄,车流从街头一路淌到街尾,行人就像鱼群,从车流旁边匆匆游过,阿诚行走在他们之中,和一辆车擦身而过,他迟疑了一步,回过头。   后座的车窗半敞着,是明楼,他从反光镜里看着青瓷,青瓷也看着他。脚下一慢,肩上臂上立时挨了几下撞,行人从他两侧,纷纷涌涌而去。   早就知道,明教官是整个行动的策划者,早就见惯他的杀伐决断,但是,在与不在那张棋盘上,终究是两回事。青瓷分了心,有一支狙击□□扣响了扳机,子弹打中了他。他踉跄了一下,扶都没来得及扶,就向车流深处跑去。   人群惊散,更多支枪响起来,交通灯变了色,车流开始松动,鸣笛声四起。   一身的疼都醒了,辨不清伤在什么地方,阿诚在曲折的车流里穿行,子弹追着,他疲于闪避,还击次数不多,那毕竟是自己人,奔过了整个街区,对方的火力几乎没降。   面前横着的那条街上,车流滚滚,对面有一趟巴士正在徐徐靠岸,阿诚撑着车前盖越过了一条车道,有两颗子弹,就从他衣袖上擦过去。   阿诚翻过隔离栏,和疾驰的车辆将将错身,滚落在车道旁,手表是在那个时候摔坏的,等爬起来,那趟巴士正驶离车站。   他狂奔追出几百米,巴士司机在反光镜里看见他,心生恐惧,一踩油门加速驶去,身后又是几声枪响。   阿诚见追不上了,缓了一口气,一回身,指枪逼停了路过的出租车。   他赶下司机坐进车里,出租车才一发动,后头就有车换道追了上来,没人知道青瓷的真实身份,他们不会放过他。阿诚记得,枪里好像只有一颗子弹了。   ==========   那天一入夜下起雨来。   明楼坐在办公室里,对着屏幕,最后把阿诚的档案看了一遍,这份档案将列入国情局非公开服役人员名单,行动结束之前,任何人无法开启。   照片里阿诚的笑容温暖明亮,如果不是黑白照,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狡黠,那天是毕业典礼,明楼来学校看他,送了他一份毕业礼物,就是这次行动的计划书。   照片旁边,姓名那一栏写着两个字,明诚。   明楼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顿了片刻,按下了确认。画面在屏幕中消失了。   一直没有他的消息,说明青瓷的出逃还算顺利。   明楼站起来,开始收拾,书籍归入书柜,私人物品锁进抽屉,笔记和文件分放在两只纸箱,不疾不徐。   直到,王天风推门而入,秋风扫落叶一样,把当天的行动日志扔在空旷的办公桌上。   “你这是在等着他们把人抓回来么?差不多行了。”   明楼没理他,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,过了一会说:“零点收队,还有半小时。”   “那是我的人,你客气点儿。”王天风站在桌前,不动声色一字一句地说。   明楼一面在行动日志右下方签了字,一面扬起唇角,却没笑。“你的人打伤我的人的时候,一点儿也没客气。”   “我还能更不客气,你信不信。”   “我信。”明楼摘了徽章、军阶,褪下制服,换上一件风衣。“我要离开几天。”他说。   听这语气,是有事。王天风在对面落座,好整以暇。“只离开几天?”   明楼说:“几个月,或者几年。”   王天风抬头瞟了他一眼,不置可否。   “青瓷那里,你帮我照应。”   “怎么照应?”问句末尾带着危险。   明楼没回答,他叠好了制服,放在办公桌正中,徽章、军阶、枪置于其上,一转念把枪又拾起来,在王天风面前狠狠一拍。   “随你的便。”   话音落定,人已经走出门外。   ==========   暮光里142号在一条破旧小巷的尽头。阿诚为避过追踪,绕了远路,换了几趟巴士,又换地下铁,半夜才找到。这里地面下陷,房屋经常倒塌,几乎无人居住了。   大雨一直不停,枪伤在左肩,路上留下的血迹,都被冲走了。   他在巷口敲开一家杂货店,买了棉纱和烈酒。店主是个孀居的老婆婆,看着阿诚身上的血迹,心里害怕,不敢多留,只把家用药箱和儿子的几件旧衣服给他带上。   142号好久没人来过,阿诚在屋里生起火堆。子弹不深,他从药箱里找了刀,在火上烧过,咬牙划开伤口,取了子弹,包扎的力气都没了。   他握着枪,倚在墙边,昏沉了一会,记起那天在医院,明楼给他扣上手表的时候,在他手心里留了一张字条。当时不敢看。   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,把它翻出来,潮湿,字迹模糊。   上面写着:在76号,你就是青瓷,我会离开一段时间,不必联系。掌握的消息,不必写下来,不必告诉谁,记在心里,你活着,消息活着。   阿诚发着高烧,心绪很不平,短短几行字,看着看着,眼泪就滑下来。   他把字条烧了。借着火光,瞥见腕上的手表,指针已经停了,上面有一道冰裂,很深,穿过整块表蒙,他把那道裂痕,捂在了手里。   仿佛他的伤,就镌在那块表蒙上,所有的疼也都在那上面。他记起那天病房里,明楼说他没有别人了。   ==========   青瓷出逃的消息,被严密封锁,却恰到好处地泄露了。   76号没有人相信青瓷没有叛变,他们都说他不是青瓷,就算是,也绝不能信任。   汪曼春把种种疑虑写在密码电邮里,传给了上级,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,她只收到了一封一个月以前写的定时电邮,译出来一共是五个字。   接青瓷回家。   ☆、叁   阿诚再次见到明楼,是他成为青瓷三年后。   76号组织成员隐秘,从不集结,每次行动的搭档不同。它有一个从不出面的主使者,所有计划的实际执行人是汪曼春,可是就算汪曼春,也没见过这位幕中人的真面目。   汪曼春不信任青瓷,他没有一丁点机会窥伺计划的核心。三年间,青瓷奉命执行了三次暗杀,目标是国情局高官,前两个都是卸任当天出手,一击毙命。   每次狙击□□锁定目标的时候,阿诚都知道,行动组里也有一支枪时刻对着他,他稍有异动,马上会被当成叛变者就地处决。   第三个目标,是国情局民族宗教司首席,暗杀是在这位首席卸任一个多月以后执行的。   那天是国家情报学院三十周年校庆,这个目标卸任后深居简出,校友会执意请他出席当晚的酒会,是为诱出那个专向卸任高官下手的暗杀者,行动的策划者,正是王天风。   青瓷的行动组里一共三个人。一个控制了方圆一公里的供电系统,一个扮成门侍,在目标身上留了一枚定位器。   酒会在学院礼堂,青瓷选它西南面,两栋教学楼之间的风雨走廊,算不上多好的狙击位置,撤离路线却得天独厚。   大面积断电发生在十一点钟,礼堂天台第一束庆生焰火升上夜空,成了唯一的光。   那位首席风声鹤唳,黑暗中怔忡了一刻,断定暗杀者就在身边,他大步走出人群,王天风的手下拦都拦不住。   青瓷的手持屏幕上,定位器也启动了,目标在朝疏散通道移动。   第一束焰火暗下去,接着,第二束升起,绽开,青瓷锁定目标。第三束焰火升空,绽放的声音盖住了枪声,在目标踏入疏散通道之前,子弹穿过玻璃,打中他的头部。目标倒下,无声无息。   三分钟后,应急照明系统启动,死者倒在血泊中,礼堂顿时鸦雀无声。   阿诚的战争运筹学是王天风教的,他哄不住这位教官,尽管在王天风手里,他得过十年不遇的九十分。   王天风看了死者的伤口和破碎的玻璃,走出礼堂天台,四下眺了眺,就把封锁路线定好了。   焰火在空中明了又灭,青瓷借着微光,掩身进了一间教室,角落里倚着吉他琴匣,他把枪收在里面,组里人会把它带出去。   走出这栋楼的侧门,明晃晃的手电光就扫过来,他闪身掩在消防梯的阴影中,楼前有人声,楼里有灯亮,撤离路线被封锁了。   有一辆车从楼后拐出来,没有开车灯,里面的人降下车窗,他的枪对上了青瓷。   明楼。   他向青瓷偏了偏头,他会意,一侧身,最后一束焰火在半空中炸响,枪里子弹出膛,打中了青瓷身后,正以方才那支狙击□□对准青瓷的,组里的同伴。   封锁来得太快,他想,一定是青瓷出卖了他们,子弹射入心脏时,他更加确定这一点,可是,什么也来不及了。   阿诚上了明楼的车。   车窗没有升上去。他们缓缓驶过楼前小路,在尽头,被王天风的手下拦下来。   “长官,我们在追查酒会上的暗杀者。”   明楼隔着阿诚,向他点了点头。“这我知道。”   “您,好像是一个人来的。”他是在问明楼,另一个人是谁。   明楼沉吟片刻,把阿诚的手轻轻握过来,放在腿上,拇指在手背上摩挲着,回答:“你们,连我的个人生活也要过问?”   阿诚这时才抬眸,轻如鸿毛地,瞥了拦路的人一眼。   那个人一时尴尬,立得端正,说了声“长官,对不起”就放行了。   这名手下遭到了训斥。   “明长官没有情人!那就是个暴徒!”王天风的唾沫横飞到他脸上,还扣了他当月的薪水。手下一直心存疑虑,为什么放走了嫌犯,惩处这么轻?还有,王天风口中的暴徒,到底指谁?这是后话。   车在校区行驶得平而缓,出了学院大门,明楼的手就松开了,车没有停下,半敞的车窗上,风声猎猎地响。   阿诚把手收回来,转头向窗外望着夜色,顾不上平复心绪,因为他注意到,明楼手上,从手掌到手背,缠着一块手帕。   三年前分别时,他说会离开一段时间,他去哪儿了?是受了伤?还是受了刑?   受伤还好,要是受刑,像明楼这样的高阶谍报人员,所受的绝不会是简单的皮肉之苦,他们会用药,折磨他的精神。   毕业那年,捱过几次诱供实验,药的滋味,阿诚一辈子也忘不了,可那毕竟只是实验。他们,又是谁?   他没根没据地想了很多,呼吸都滞住了。可是,什么也不能问。阿诚从小,就很少问明楼问题,有时候是因为明白,有时候,是因为相信。   车开了很久,终于停在一处货运列车站,已经过了午夜,车站空寂无人,过几个小时,青瓷可以搭上一趟货运列车,出城,找个小站下来,过几天清静日子。   车窗升起来。两个人坐在车里,没什么话。   阿诚一直看着窗外,漫无目的。他不能让明楼这么陪他等,可他又不知道,怎么和他分别。   正在踌躇,明楼开口了,他问:“伤都好了么?”   阿诚看向他,面不改色地回答:“三年前的伤,一年前的伤,三个月前的伤,你问的是哪个?”   明楼不为所动地一笑,说:“你长大了,说话跟王天风似的,一点儿不像我。”   让夜风刮走的温度,一点一点,又拢回来。   “明台像你就行了。”阿诚念出那个名字,不知不觉,唇角有了几分柔软。   “明台也不像我。”明楼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,又补了一句:“不知道像谁。”   阿诚低头笑了,这个笑不那么自在,只一绽,就敛住,他又去看窗外。   听见明楼问他:“想明台了?”   阿诚轻摇了一下头,他应该说不想,但他说:“天天想。”   明楼目视前方,不置一词,只说:“那我,下次带他来见你。”   心里像是悄悄爬出了一只小动物,爪子划过心尖,有点疼,阿诚咬了咬牙,推开门,下了车。   明楼看着阿诚,一步不停,走到他看不见了,就发动了车。   他本来很想知道,三年了,阿诚心里,还有什么杂念没有。要是有的话,就算他白当了十年阿诚的教官。可他这会又不这么想了,他想,要是什么杂念也没有了,他这个教官,好像也白当了。   ==========   明台。是那一年他们从枪口上救下来的小家伙。   那年冬天,一伙暴徒袭击了市中心一处街心公园,羁押了三十多名人质,有十名女性,还有一个孩子。   暴徒是国内流徙多年的一支分裂势力,名叫凉河自由战线。他们要挟国情局,释放他们的一名领袖。   有一个单身母亲,拔下发簪,刺伤了一名暴徒,抱着她的孩子逃走,被一枪击中后心,当场死亡。那孩子只有三四岁,呆站在母亲的尸体旁边,手还和母亲牵着。   下着大雨,明楼命人封锁了半个街区,隔着一条街,对暴徒喊话,他说现在这里,一切我说了算,我把亲弟弟交给你们,和你们换那个最小的。   那年阿诚十五岁。大雨里他握着伞,站在那条街的中间。   有人把小小的孩子领出来,扔在街上,夺了阿诚手中的伞,也扔在街上,用枪抵在阿诚额边,把他押了回去。   阿诚走时,回看了一眼,小小的孩子跌坐在泥泞里,也看着他。阿诚的目光微微上扬,就对上了街的那一边,一扇窗后面,明楼的眼睛。   很多事,就在那一刻注定了,书上怎么说来着,过命的交情。比亲骨肉还亲。   暴徒以为,那把伞就是阿诚身上唯一的武装,却忽略了这孩子的袖底,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。   后来,就是里应外合。明楼在那扇窗里,抱着明台,从容应变。   小东西自始至终安静地注视着窗外,没有半句哭声。   直到阿诚回来,站在窗外,雨冲着一身血迹,暴徒的血。明台一见,哇的一声,一头扎进明楼怀里,哭了个地动山摇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说到做到,第二次见面,他带着明台。   这几年受汪曼春之命监视过青瓷的人都知道,青瓷有个习惯,每到周末,会背着画架,找个有喷泉和大理石雕像的广场,画一下午素描。   起初,他们调查每个驻足和青瓷攀谈的路人,可是,没查出什么特别之处,久而久之,也就无计可施了。   所以那个下午,有一只纸飞机徐徐降落在青瓷脚边,似乎也算不上异常。   青瓷俯下身,捡起纸飞机,抬头一望,恰好有个男孩,踩着滑板,稳稳地朝他滑行过来,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,伸出了手。   青瓷执着纸飞机,端详了一会,问他:“你折的?可以送给我么?”   男孩想了想,摇头,小小的手掌依然张在他面前。   青瓷从大衣口袋里,掏出两块小熊饼干,放在小家伙手心里。“成交么?”   小家伙一时惊了,又喜,却不肯更亲近,他攥住小熊饼干,跳上滑板,脚下一蹬,滑板打横一转,就滑远了。   阿诚看着他,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。   离家最后一眼,是这个小东西坐在明楼背上骑马打仗,阿诚倚在门边,津津有味看了好一会,看着这一大一小在地毯上打闹着滚作一团。他以为明楼不知道。   读书的时候,每个周末回家,他都要用那点少得可怜的生活津贴,买明台最喜欢的小熊饼干,悄悄塞在枕头底下,或者笔盒里,等着小家伙发现。   现在也一样,一到周末就去买几块,随时带在身边,这不就用上了。   三年了,他们都长了三岁,可是总觉得,这个小家伙长得特别快,像棵小树。   明台回过头,看了阿诚一眼,狡猾又亲昵。这世上,只有他,不管大人们在玩什么游戏,都认得阿诚哥哥。   纸飞机里夹了一枚通讯器,阿诚把它别在领口,定了定神,依旧在素描纸上勾画。第一次汇报,三年间千头万绪,核心成员的基本资料,手下、线人的背景,受过什么训练,战力如何,怎么联络,资金、武器、设备从何处获取,三言两语很难切中要害。   最后青瓷说,76号存在快十年了,行动专门针对高层政要,没涉及过平民,暗杀过国家会议的代表,军方的要员,目标互不关联,计划极其隐秘。可是这几年的行事风格和以前不一样,指向明确,大张旗鼓,好像生怕人不知道。   明楼坐在广场对面的长椅上,读一本侦探小说,他抬起头,越过书页,向青瓷的方向看了一眼,问:“怕什么人不知道?”   青瓷说:“汪曼春在找的人。暗杀目标连续指向国情局,这是示威,像在等着什么人的回答。”   “是汪曼春在找的人,还是76号在找的人?”   “汪曼春。这三年76号的主人一直缄默,恐怕还在怀疑我的身份。”   通讯器里寂静了一会,明楼说:“汪曼春找的人,我们当年也找过。”   青瓷手里的铅笔一顿,又听见明楼说:“因为我们在找,才让她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,当时为了保护这个人,计划就中止了。”   “他是谁?”   一群广场鸽惊飞而去,小小的明台乘着滑板,向明楼滑过来,像伫立在一只靠岸的小船上。   明楼合上手里的书,站起来。“他叫黎叔,这是汪曼春不知道的,如果她找到他,你可以用这个名字,让他信任你。”   “明白。”   小家伙下船,登岸,明楼拎过外衣给他披上,俯身拾起他的滑板。   临别,青瓷问了明楼一个问题,有点迟疑,他问他:“你有没有听说过,毒蛇?”   那时明台一抬头,恰好看见明楼对他笑了笑。明楼回答青瓷:“没有。”   ☆、肆   明楼和青瓷每隔半个月会面一次,除了工作,也偶尔谈到明台。   青瓷开始监控汪曼春的通信,他在76号的电邮系统的出入口嵌了一段棱镜代码,触及收发指令会启动这段代码,把电邮的内容折射到指定的终端上。   青瓷看到了汪曼春和上级从前的信件往来。   他又对明楼提起了毒蛇—— 76号那位不知名且素未谋面的主使者的代称。   “这个人可能在国情局工作过。”青瓷说。   这天,是明台第一次参加学校的篮球比赛。阿诚站在护栏网外,目光一刻也没离开篮球场。   一群孩子你争我抢,没个章法,他家的小家伙个子不算高,却比别人亮眼,身手又灵巧,长得又好看,每次窜起来,就像一只小鱼跃出水面。   明台入了一球,阿诚轻呼了一声好,隔得远,小家伙听不见。   他身后停着一辆车,明楼坐在车里,也看着这场比赛。   “主观臆测。”明楼的回答很平淡,停了一会,他说:“你的情报学是我教的么?”   青瓷侧过头,好让身后的明楼看见,他是认真的。“不全是臆测。我看过他给76号下的命令,这个人对我们的一切,了如指掌。我想……”   青瓷的侧脸在夕光里,轮廓分明,可是,明楼没有看他,他接上他的话:“你想从毒蛇身上,查出76号的来历。”   “说不定,我们认识他。” 这个猜测,阿诚承认,天真得没有半点职业水准。明楼却不问他的情报学是谁教的了,他一丝不苟地反驳了他。   “你一毕业就出外勤,没在国情局工作过一天,你认识的人除了王天风,也没谁了。”   明楼的话让阿诚有点意外,他回了回头。   “别转身。”明楼轻声制止了他。监视者就在附近。   阿诚的视线又投向篮球场,比赛结束了,小家伙在夕阳下跳起来,向这边使劲挥了挥手。阿诚的手揣在风衣口袋里,对他笑了,那么远,小家伙看不见。   放课的晚钟响了。明楼的车从青瓷身后缓缓开过去,接小家伙放学。最后他说:“这件事我来查,你别分心。”   青瓷回答:“是。”笑容没有敛去,因为明台还在朝这边望着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一有心事,就去城北那间古老的影像资料馆,看同一部黑白电影,《魂断蓝桥》。所以,阿诚从小到大,也看过不知多少遍,台词倒背如流。   他们上一次看这部电影是三年前,计划启动的前夜。   那天两个人一前一后,走过资料馆旧楼前那片生着杂草的小广场,阿诚有意迟了几步,他说,换一部片子好不好,滑铁卢桥,多不吉利。   明楼停下,转身望他片刻,走回来,向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,是姐姐喜欢的片子。这么多年,忘了告诉你。   阿诚的眸子一瞬,亮了,像星子落入深潭里。明楼盯着他,目光有一点笑意,不等他答言,又说,这次的行动代号也不吉利。不过,我不信这个。说完,顾自走了。   明楼始终没有告诉阿诚,他们的行动代号叫什么。   但是,从那时候起,阿诚就知道,他毕业了,就要栽在这个人手里。死心塌地。   明台的篮球比赛过后十天,明楼约青瓷在影像资料馆见面,这意味着,有事长谈。   青瓷从暮光里那条深巷走出来,往反方向去,穿过两个街区,一直有人跟着。   他乘上一班地下铁,等跟踪者登上隔壁那节车厢,在闸门滑上的最后一刹那,伸手拦在门缝中间,闸门顿住,又无声滑开,他踏出车厢,站在月台上,目送地下铁呼啸而去。跟踪者被留在了车厢里。   为这番周折,迟到了十分钟。   小放映厅的壁灯只亮着一盏,明楼坐在最后一排,银幕上的光影映在他脸上,明暗不定。   青瓷在明楼身旁坐下,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位置,那上面放了一只档案夹,他把它拾起来,借着壁灯昏暗的光,从头一页,慢慢翻看过去。   76号近十年来所有暗杀目标的详细资料。   青瓷翻完一遍,又从头细看,他得用一部电影的时间,把他们记住。   “没查到?”他问的,是毒蛇的事。   “查到了。”明楼注视着银幕上的画面说:“这份资料的保密级数很高,你权限不够,不过,我可以讲给你听。”   青瓷一怔,从档案夹后面抬起头来,恰对上明楼递过来的目光。   “记得凉河自由战线么?”明楼问。   何止记得。   凉河,是南方国境线上一条界河的名字。河水泛滥,河道常年迁徙不定,把凉河水系栖居的民族分隔在两个国度里,本国为平息边界争议,在凉河北岸常设边境特别警戒区。凉河自由战线受邻国暗中支持,是为脱离这个国家,占领北岸而存在的。   明台的母亲死于这个组织的袭击。阿诚和他们正面交过手,忘不了。   76号的存在,竟然和它有关。青瓷的手,在一叠资料的边缘,暗暗攥了一下。   “毒蛇是十几年前,国情局派往凉河的一名外勤,表面身份是国家通讯社驻凉河站的联络人,他的任务,是监控凉河自由战线的动向,保证边境安全。可是,他到凉河的第三年,因为情报不力,让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遭到了恐怖袭击,三千居民无辜死难。因为这次过失,当时的国情局第一责任人,引咎辞职后,被秘密处决了。”   放映机年久失修,台词里裹着杂音,淹没了整个故事。   明楼说得很简单,故事戛然而止,留下长时间的空白,好像也是故事的一部分。许久,他才问:“听明白了么?”   “你是说,毒蛇已经不在世上了。”青瓷明白,牵扯过多,明楼的意思,是让他放下这个疑问。   “76号的毒蛇,要么是巧合,要么是冒用。”   青瓷垂了垂眸,问了最后的问题:“也许他还活着。”   明楼答他:“职责所在,他保护的人死了,他没有理由活着回来。军事法庭也不会放过他。”这是一个常识,无法反驳。   胶片平稳地一帧一帧卷过去,青瓷手里的资料还有一半,他一语不发地把它翻完,放回他和明楼中间。   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,明楼问:“故事好听么?”   青瓷斟酌了一下,诚恳地回答:“你真不适合讲故事。”   “是你要听的。”   “明台听你讲故事会做噩梦。”   明楼的唇角微微一扬。“明台已经过了听我讲故事的年纪。可是有的人,”他这么说着,转向青瓷,“一直没过。”   青瓷笑了,他没有辩解。   银幕暗下去。青瓷起身,在档案夹上留了一本漫画书,是给明台的。明楼看着他离开,没有说话。   书里夹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一长串密码。那是最近截获的一封电邮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并没有真的放下疑问。   他反复记起明楼说到那段往事时的样子。   明楼没有看着银幕,也没有看着青瓷,好像是在注视着他讲述的那个时空,放映厅里变换的明暗,拂乱了平静的侧面。他的字句中间,那些留白,压得阿诚一夜无眠。   天亮时分,汪曼春发来召集函,选了四个76号的骨干成员,加上青瓷,去往城郊的一个联络点听命。   青瓷在外围警戒,无法知悉交谈的内容,可以确定的是,和他截获的那封电邮有关。   任务交待下去,有人问,青瓷怎么处理,是不是□□起来。   汪曼春思虑良久,最后说,这个人你们关不住,一定得把他留在视线之内。带上他,但别让他接近我们的目标。   ==========   那天夜里,阿诚梦见那个边境小镇。   终年不散的绵绵细雨,终年湿漉的青苔窄巷,一条凉河的支流,从小镇一隅急淌而去。   梦里有个人拽着他的手,跑过一巷又一巷,有什么声音,轰然动地而来,一阵又一阵,浪头似的打在脚边,火烧起来,烟尘落下,地面在摇晃。   巷子尽头是树林,身后是夜,远方已经破晓,阿诚看见了凉河水,水上有船。   船靠了岸,那个人把他抱上去,他抓了一下他的手,船就离岸了,那个人留在岸上。他对他喊,可是,听不见一点声音。   有人把阿诚从船栏上拖开,他拼命挣脱了,攀上栏杆,翻出去,纵身一跃,凉河水就灭顶盖过来。   他快和凉河水化在一起的时候,有人在水中拉住了他的腕子。   水上在下大雨。他浮出水面,呛了水,来不及换口气,又让那个人按回水里,雨穿入水面,打在那个人身上,满眼的凉河水,一下染得殷红,一下,有了温度。   阿诚醒来之前,梦见一片芦苇丛,有人把他托出水面,牵到一根浮木上。然后松开手,一点一点,让凉河水没过去。   行动电话在手边,震了一下。   阿诚一悸,从床上坐起来。屏幕上有两个数字。   床头横着书桌,他从抽屉里找出地图,那两个数字是坐标。方圆三公里的电话亭明楼都做了标记,可是一次也没打来过。   是有急事。   他确定了位置,衣服都没多披一件,就跑了出去。   下着雨。凉河那场大雨还在下着。   他在梦里,看不清那个人的脸,可他知道那个人是谁。   他和明楼,从开始就是这样。   明楼从未提过他小时候的事,他天经地义是他的家人跟他的姓,可他知道,他和明楼并不是血亲。   什么都没告诉他。可他就是知道。   就像他知道,他对明楼一切的明白和相信,都有一个来处。不知道,也不妨碍什么。   这个来处,原来是凉河。   电话亭在雨夜里兀自响个不停。   阿诚赶过去,一把接起来。手脚在雨里冻得快没知觉。   等了一刻才记起,他不说话,对方无法确认身份,于是说了一句,是我。   “那封密码电邮你译出来了?”电话那头,明楼的声音紧迫,却平稳。   “我看不出它的加密方式。”一路上跑得急了,心口有点发闷,阿诚压住喘息说。   “它本来就没有加密。”   阿诚在电话亭冰冷的玻璃上靠了一会,闭上眼睛,气息平复下去。他明白明楼为什么打这个电话了。   英文分隔的数字,代表时刻,日期,城际列车车次,车厢座位号码,会面地点,停留时间,英文本身,应该是交接暗语。  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。有个人要和汪曼春见面。就在今天。   事出紧急,明楼几句话说完了行动部署,问青瓷听明白了没有。青瓷半天没说话,明楼在等着他。   他最后文不对题。“十几年前,你也在凉河,对么?”   雨水滑过发梢落在脸上,很凉。眼底很烫,他咬着指节,等着这烫凉下去。他知道,几分钟就好,过得去这几分钟,一切还会和原来一样。要是让这烫落下来,有的事他就控制不了了。   那边静了一会,说:“我和你在一起。不记得了?”   “记得。”青瓷没多说什么,他怕声音有破绽,让明楼听出来。  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。天快亮了。明楼问:“想起什么了?”   青瓷停顿片刻,把电话轻轻挂上。   也没什么。就是想起了你。   ☆、伍   阿诚从未像这样,迫切地需要见明楼一面。   梦里那一汪凉河水染了血的温度,还留在阿诚手上,他知道,那是明楼的血,他得见到他,确认他还安好。   天一亮就放晴了。青瓷和同组四个人,搭上城际列车,去接汪曼春的客人,他猜,那个人就是黎叔。   青瓷无法接近客人的座位,组里让他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上接应。看上去,他不怎么上心,从早晨到中午,那个位置上来了又去了三名乘客,青瓷倚在窗边,看了一路风景。   明楼凭记忆给青瓷画过一张黎叔早年的肖像,钢笔速写。   那天明楼坐在车里,半张纸笺垫在一本小说上,一笔一笔笃定如刀,画中人瘦硬的鼻和紧抿的唇,看过一次就忘不了。   阿诚的素描是明楼教的,可是,他很少见明楼画什么,那张黎叔的速写,如果不是明楼有命令,阅后即焚,阿诚真想留着它。   城际列车降速了,青瓷的手在上衣口袋里,启动了定时器。   来的时候,他在这节车厢的另一端,安放了烟雾发生装置。列车一入站,烟雾警报就响了。   车厢里一阵混乱,组里有人一惊而起,手按在枪上,让组长一把拦住。组长向青瓷望了一眼。   警报没有停,有一组乘警闯开两道门,撞开青瓷,鱼贯朝这边赶来,在组长那一瞥中,青瓷向这边看过来,一脸不明就里。然后,视线就阻断了。   青瓷站在了月台上。   列车徐徐泊下的时候,他隔着车窗认出了黎叔。   这个人一袭长大衣,一顶宽边帽,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,倒更像明楼画他时那简劲的笔道。他走近了,熙攘的人群里,青瓷迎面冲他笑了笑,他说:“黎叔,好久不见。”   黎叔缓缓抬起头,他不认识这个年轻人。   青瓷伸手,握住了黎叔的两肘。“大哥在家里,常跟我提起您。”   黎叔和青瓷对视着,没说话,他袖底掩着一支枪,这时,枪口正抵在青瓷的身上。   青瓷压住他的腕子。“大哥说您一向喜欢清静,车厢选的是别人不怎么喜欢的13号,为了没人打扰,订了两个连号座位。”   黎叔的目光动了动。他本来要上车了。可是,青瓷说的13号车厢还在前头。   “这是今天的报纸。到站了有人接您。”青瓷向他一递,一份《凉河早报》,日期很旧,底下压着一张车票。   枪不动声色地放下了。黎叔接了报纸,把自己的车票暗换给青瓷,迈开步子,继续向前走。   两个人擦肩的时候,黎叔听见青瓷低声说:“放心,大哥都安排好了。”   车厢里忙乱了一会,在茶水间的门缝下,找到一只烧着的烟盒,虚惊一场。   明楼说,他会找个人,代黎叔上车。   青瓷又等了片刻,有人走来,电话响着,《魂断蓝桥》。人潮涌过,青瓷站着没动,那个人错身而过,从他手里拿走了黎叔的车票。   列车出站了。组长给汪曼春发信:客人接到。   汪曼春回复:别妄动。   组长又朝车厢尽头望了一眼,青瓷靠在窗上,正低头搅着一杯速溶咖啡。这个客人青瓷从前见过,那是王天风的一名线人,名叫郭骑云。   ==========   列车抵达目的地。汪曼春的客人下车,组长和他并肩,余下三个,一前一后,还有一个在侧面,不远不近跟着。   车厢空了,青瓷站在门口,朝13号车厢望过去,目送黎叔的背影走远,转身快走了几步,跟上组里的人。   前方是一个岔口,向上是出站大厅,向下是停车场,行人从身边奔流而去,在尽头胶着起来。   月台很长,那一边有列车正在入站,青瓷边走,边隔着人海望过去,列车停稳了,正对着他们的那节车厢,门滑开,门里人影一晃,枪口一闪。   青瓷一惊,冲过去按下郭骑云的头,推了他一把。没有听见枪响,可是,有一颗子弹,将将擦过了他的后领。   来不及多想,青瓷说了句“跟我来”,擒住郭骑云的手臂,拨开人群,向下方停车场跑。   组里的人都拔了枪,可是人潮汹涌,两个人一会就不见了。   青瓷心里一刹那闪过无数念头。   郭骑云的身份只有王天风知道,暗杀者的目标是黎叔。   不是76号。汪曼春和黎叔约了见面,杀他不必急在这一时。是国情局。   明楼说过,国情局的人也在找黎叔,可他没说过,国情局的人找黎叔是为了暗杀他。   一直隐约明白,黎叔的存在于明楼至关重要,他绝不会让黎叔死。   至于代黎叔上车的郭骑云,明楼的命令是,带他去见汪曼春。   可是,那记枪击后,青瓷忽然意识到,他和郭骑云接到的命令可能不一致。王天风给郭骑云的命令也许是,以黎叔的身份在车站被击毙。   那两个人,不分场合不分时候互相不买账,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他和郭骑云,必须执行各自的命令,直到执行不下去为止。   停车场早有埋伏。   两个人一穿过道,枪声响成一片。他们掩身在车的间隙中,青瓷刚才看清了,对方有七个人,两支狙击□□。   郭骑云的身手很好,可碍于黎叔的身份,他只能是个被保护者。   76号的人追下来,两边火力相当,一时僵持不下。   青瓷从车后闪出来,斜上方十一点钟、两点钟方向,开了两枪,一枪打中了一个狙击手。   王天风临时征用了车站的中央控制室。此时,他从监控屏前站起来,捞过手边的枪,旋风一样大步走出去,经过明楼身边的时候,低声骂了一句:“混账!”   76号有人看见了青瓷。他向青瓷开了一枪,没打中。两边的火力扫过来,交织在青瓷和郭骑云隐蔽的位置,本来趁双方交火,他们还有转圜余地,这一刻简直寸步难行了。   他们向停车场的出口,移动了不足十米,子弹打在车上,挡风玻璃一面一面碎开,青瓷一探身,火花就扑面飞溅过来。他听见郭骑云说,别白费力气了。   青瓷说你往回走,见到岔路左转有一部货梯,出去之后我们在离车站最近的巴士站会合。   他看着郭骑云俯身朝反方向潜行出去,就从掩体后头走出来,向停车场出口开了几枪,这几枪,打中的是对方手腕。   子弹一道一道,刀一样划过衣角,他拿下三个人之后,迎着枪击,向出口奔徙而去。   郭骑云找到了那部货梯,数字一层一层降下来,重重一顿,停住了。门启,一支枪向他举起来。是王天风。枪响了。   明楼的枪一直握在手上,他从监控屏幕看见货梯口,王天风的枪落下,郭骑云倒地。他站起来,大步走出去。   国情局和76号的纠缠,给青瓷留出了空隙,他奔过那条向上的,长长的甬道,尽头有了光。汗流在衣领上,他抬手抹了一把,是血,不知什么时候让子弹擦破的。   甬道一转,拐角是消防间,青瓷经过那里,让一个人狠狠拉了一把,拽进去,门被带上。   那个人抓着他的领口,把他撂在黑暗中,他持枪的手一抬,手腕就被制住,扣在墙上,撞得生疼。枪落了地。   消防水喉盘踞着大半地方,窄仄之中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,阿诚的心脏一时失速。   “不要命了?”明楼的声音。听上去,不如他的力道那么狠。   视觉适应了黑暗,阿诚抬头看着明楼说:“76号怀疑我的身份,我护着黎叔,汪曼春会更相信这个黎叔是真的。”   明楼平静了一下说:“你可以不护着他,让汪曼春相信这条线断了。”   “我不能让你们的人为这个去死。”   不知道你和王天风在争什么,可我不能看着你败给他,何况,把你的命令执行到底也是应该的。这是心里话,阿诚不敢说,他怕说了明楼会揍他。   “你们”两个字很不入耳,但明楼没为这个计较。他说:“王天风有分寸。他的人对你可没分寸。”声音压得很低,低得有点喑哑,阿诚听得出,是真生气了。   “我有分寸。”他没有服软。   明楼攥着阿诚领口的手顿时收紧了。“你这叫有分寸?你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办?”   阿诚给他问得发懵,态度一时软下来,可是心里一乱,说话就不过脑子。他说:“你还有明台。”   “这个时候不许跟我提明台。”明楼几乎厉声制止了阿诚。他很少这样,确切来说,他只对阿诚一个人这样,□□起来六亲不认。  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。因为离得近,呼吸也极尽克制,好像呼吸能泄露什么端倪似的。   甬道中脚步凌乱,门关得不稳,这时正无声地荡开,两个人对视了一下。躲不过了。   有人从外一拉,门敞开,风声卷进来,明楼的子弹出膛,对方的枪抬在半空,僵了一下,倒下去。是76号的人。   外面脚步声加快了。   明楼俯过身去,手从阿诚颈后,把他揽过来,在耳边警告说:“以后,再不许这么和我说话。”   一个字是一颗子弹打在耳膜上。阿诚来不及回答,只觉得颈后一记钝痛,眼前黑下去。   国情局的人赶来,他们看见明楼站在门口,面前横着一个死者,身后,青瓷依着墙,慢慢滑下去。   明楼说了收队,几个手下互看了一眼,服从了。   他临走时,解了风衣,抬手一抛,覆盖在青瓷身上。   ==========   这件风衣,很快落在了汪曼春的书桌上。   手下已经在书桌前站了许久。“青瓷叛变了,不是他从中作梗,客人也不会走丢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汪曼春平静地看着他说。   “应该立刻……”   汪曼春截住了他口中的“处决”两个字。“别动他。”   “恕我直言,您对青瓷是不是过于忍让了。”   汪曼春一笑:“我是说留着他的命,并没说不处置。”   手下注意到,汪曼春的目光停留在风衣上,他也看着它,依旧不明白。   “他回来了。”汪曼春说。   手下怔住。他看见汪曼春的唇角依然扬着,但那并不是笑容。   最后汪曼春敛去了表情,说:“带青瓷去刑讯室。我随后就来。”   ☆、陆   明楼的风衣留住了青瓷的命,却挡不住汪曼春动刑。   青瓷醒来,人已经绑在刑讯室里,颈后发麻,目眩,明楼那一击,是下了狠手的。   刑讯室中间,有人站在梯子上,换了一只灯泡。换好后,扛着梯子走远了,灯在半空来回荡着炽烈的明亮。   模糊的视线中,横着一道铁栅,外头是长而暗的走廊,青瓷隐约看见,有两个人缓缓走近,汪曼春,和一个跛足的。   汪曼春说:“劳您掌眼,这个人,怎么处置好?”   在这个行当里,对什么人用什么刑,是有“章法”可循的。   拐杖向地上一顿,跛足人站定了,虚着眼睛瞄过去,笑着说:“光华内敛,品相上乘。依我看,就用‘化蝶’。”   和酒一样,名字好听的,只会更烈。   汪曼春听了,拉开铁栅,踱到青瓷跟前。   青瓷的衬衫领口脱落了一颗扣子,有点凌乱,她抬手把它抻平。腕上的绳索绑得潦草,她解开它,一绕一绕缠好,系上,打了个死结。   “你离开76号的时候只有十岁,这些年过得好么?”   青瓷抬了抬眼眸,他第一次在近处看汪曼春,这个刑讯灯下的女人美丽而不祥。   青瓷没有答话,汪曼春剪眸一笑说:“放心,我不问你,是谁派来的,想干什么。十年过去了,我们都变了很多,你是不是那个青瓷,心里在想什么,我不关心。我知道有人会来救你,就足够了。”   “真有就好了。”青瓷看着她说。   有人一跛一跛拎来一只箱子,放在室内唯一的桌上,箱盖打开,里面列着十几支短匕。   汪曼春走过去,向箱子里瞥了一眼,转身说:“不来救你,来给你收尸也可以。”说完,静了一会,兀自落座,对跛足人说:“您请。”   行刑者拾起一支短匕,掏出手帕,在刃上拭了拭,走到青瓷跟前,像个外科医生似的,打量了他片刻。   没有多余的话,他一手执短匕,点在青瓷的右前臂上,另一手在匕柄倏地一击,一段匕刃就楔了过去。   这人是个老手,下手又快又狠。   青瓷听见匕刃划过骨头的刺耳声音,接踵而至的,是叫都叫不出来的疼。   化蝶。   听说,是以短匕穿过前臂的尺骨,上臂的肱骨,肩下的锁骨,最后,穿过胸骨,肋骨,直至死亡,像钉死一只蝶类标本。   血洇透了袖口,淅沥而下,落在青灰的地面上。   没什么喘息余地,行刑者在青瓷的左臂也打入了一支短匕,这支比第一支还深。   绳索在腕上捆得很紧,手攥不起来,挣一下,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。疼加上失血,青瓷唇色苍白,冷汗一道一道从额角淌下来。   汪曼春脸上纹丝不动。“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,你要是有话,我倒不介意代为转达。”   青瓷眉心低蹙了一会,抬起头来,面色灰白,目光却还清亮,他喘了半口气,说:“问你个问题。”   汪曼春冷冷看着他,应他一句:“你说。”   “76号,是为给十几年前,凉河事件中被秘密处决的前局长昭雪而存在的,对么?”话说得很慢,每一个字都牵着伤口的疼。说完了,好一会提不上气来。   这个猜测,缘于和黎叔见面时交换的那份《凉河早报》。   明楼在命令中没提过凉河事件,那份报纸是青瓷自作主张,有点冒险,可是黎叔认可了这个信物,证明整个76号都和凉河事件有关。   汪曼春拣了一支短匕,端详了一会,指尖拨了拨匕刃。“是他说的?他还告诉你什么了?”   青瓷沉默了一会,回答:“当时年纪小,不明白,现在明白了。”   汪曼春向跛足人扬了扬下巴。跛足人思忖片刻,持着右边那支短匕的匕柄,又钉入了一寸。这次动作很缓,疼来得绵延又沉滞,青瓷眼前一黑,牙没咬住,闷哼了一声。   “青瓷你给我听好,没有委屈,也就谈不上昭雪。”   意识在淡出,汪曼春的声音空荡荡地悬浮在他的疼里,辨不出凉热和远近。   “不是没有委屈,是你背叛了毒蛇。”青瓷说。字句一出口,声音都是破碎的,可是,汪曼春听清楚了。   衣领让人拽住了。“你有什么资格怀疑我?就凭你受了几次伤?流了点血?76号不见天日那几年你在干什么?”意识拉回来,疼也跟着回来。   汪曼春捏住青瓷的下巴,像是为了窒灭那一道灰烬中的火星一样的眸光,她补上后半句:“你在国家情报学院的图书馆里,读着海德格尔和弗洛伊德。”   相持了一会,汪曼春深吸一口气,松了手。“让他清醒清醒。”她命令道。   汪曼春踏出铁栅,有个手下应声而入,一桶冷水对着青瓷当头浇下来。   ==========   在刑讯中坚持更久的方法,是以疼痛来度量时间。读书的时候,常听过来人这么说。   什么道理,阿诚不明白,直到他真的这么试了。起初以分秒计,后来以小时计,误差越大,说明清醒的时候越少,可是,只要这个念头不灭,人就不会垮下去。   汪曼春每隔十二小时来看青瓷,看一次,加一支短匕。   匕刃从右锁骨下穿过去,是第三十六个小时了。小臂上的伤,血已半凝。   青瓷不再和汪曼春多说什么。为了给明楼和黎叔见面争取时间,他得省点力气。   混沌之中断断续续想明白了,他和郭骑云接到的命令,那两道自相矛盾的命令,不是明楼和王天风的意气之争,他们也许从未争过。他们的行动,有着双重目的。   以青瓷的掩护,让汪曼春相信郭骑云是黎叔,以郭骑云的死,让国情局相信黎叔已经清除。   阿诚又记起分别那年,明楼和他说过的话,他说他没有别人了,原来是这个意思。   一座孤岛,平静得如同一片大地。一直是孤军奋战,却什么都没告诉他。   那么,假如三年前,76号暗哨青瓷的出逃也有双重目的,目的是什么?   凭他此时的心力,是弄不清楚了。   匕刃打入左锁骨。阿诚沉入了比疼,比冷更深,更长的黑暗里。   他又梦见凉河水,梦见凉河通讯站,那方青砖小院,那座青藤小楼。   过了小院的木栅,楼门吱呀敞开,沿旧楼梯向上,一共三层,上头是资料室,尽头的门,是明楼的宿舍。   那是他们在凉河的最后一个晚上。   明楼给阿诚看了照片。   他说,这是姐姐,好看么?她生气的时候更好看。我好多年没去看她了,可是,她在家里一直等着我。   明楼对阿诚说,以后,她就是你的姐姐。他把照片掖在阿诚的上衣口袋里。   阿诚的手压在口袋上,小心捂了一会,忍不住,又翻出照片,仔细看了一遍。   照片的边缘泛黄卷起,上面的女子扶着栏杆,立在桥上,江风吹乱鬓发,有一缕发丝,恰好扬在笑靥上,说不出有多好看。   明楼说,那是雁渡桥,无论离得多远,看见它,就是到家了,以后,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家。   那一年阿诚九岁。他攥着照片,在小沙发里睡稳了,盖着明楼的外衣。一夜之间有了哥哥、姐姐,还有了家。   在梦里,他又记起四五岁那年,从树林里捡回来的那只跌折了翅膀的小雀,他看见它振了振翅膀,钻出笼子,向天空飞走了。他在梦里头一次忘了,小雀是重伤不治,绝食而死的。   他那时还不懂事,没听出明楼那两句“以后”,已是诀别。   原来那个人,真的没打算活着回来。   阿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,疼长在了他的骨头里,把一切知觉都淹没了。后来,心头仅有的一线清明,也渐渐熄灭。   他不知道,刑讯将近五十小时的时候,毒蛇给汪曼春发了电邮。青瓷回到76号的三年里,这是毒蛇的头一封信,信上说,目标已控制。   ==========   青瓷回到了暮光里142号。   明楼坐在床边,把他半垂在床下的手抬起来,放好,盖上被子。   青瓷去够他的手,胳膊不听使唤,手好像不是他的,指尖都动不了,也不觉得疼,所以他意识到,这也许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。   总以为在他身边的日子还很长,什么都还来得及,一不小心,到了最后的时刻。   阿诚说哥,这么多年,你一个人有多苦。   他一想以后明楼又是一个人,泪就滚下来。   明楼说,这不是还有你么。   阿诚说,我来得太晚了。   明楼说,不晚。什么时候,都不晚。   答应我一件事。阿诚说。   你说。明楼点头。   以后,别让明台干这一行。   明楼笑了,他说行,听你的。   阿诚听了心里难过,却也笑了。明楼不这么和他说话。看来,真是回光返照。   ==========   那是一个雨夜。明楼从暮光里142号走出来,带上门,撑开伞。青瓷盖过的那件风衣搭在臂上。   对面停着车,车灯开着,照着一巷夜雨,一直照到巷子尽头。明楼经过车旁,径自朝巷口走去,没有向车里看。车上的人睡着了,明楼认识他,他叫梁仲春,是个跛足。   明楼一边走,一边从臂上那件风衣的口袋里,摸出一个小物件,是一段表链,他看了它一眼,把它揣在身上的大衣口袋里。   梁仲春睡眼惺忪地看着明楼走完这条巷子,转头瞟了一眼142号的门,又伏在驾驶台上睡过去。车灯灭了。   ☆、柒   不小心对明楼叫了哥。   这是阿诚恢复意识的一刹那,冲入脑海的第一个念头。他成为青瓷以后,就算在梦里,也从来没这么不小心过。   从前在家里,明楼叫他阿诚,他叫明楼,哥。在学校里,他叫明楼,明教官,明楼还是叫他阿诚。谁都看得出,明教官待阿诚尤为不同,不是更好,而是更严。   学校训练场和学生宿舍之间有一条小路,两边的梧桐长得茂密,路灯透不过来,谁也不知道,晚上的训练结束,明教官和阿诚走过那儿,会牵一会手。   那条小路很长,他们不说话,走完了,不说再见地分别,阿诚站在路灯下,送明楼走远。   阿诚十五岁以后,不,是有了明台以后,那个称呼和那个动作渐渐成了禁忌,又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。   明台喜欢叫大哥,阿诚哥哥。从早到晚,稚嫩的小声音在家的每个角落炸响,喜悦的,满足的,骄横的,没遮没拦。   两个人让他闹腾惯了,一会听不见小家伙的动静,就忍不住一嗓子吆喝,叫到身边,看看他是不是安好。明台,小少爷,小坏蛋,拣着世上最好听的名字来唤他。   到阿诚毕业,两人之间还在用的,就只剩一个“你”字。   ==========   梁仲春一进屋,青瓷正一身单衣坐在床边,拨开凌乱的书桌找着什么,梁仲春跛了几步,走到他跟前,伸手一递:“找这个么?”   一块手表。青瓷怔了一下,接过来,护在手心呵了口气,就着袖口拭了拭,表蒙裂了,时针停在三年前,和明楼分别那天傍晚。   “这表停了几年了?”梁仲春在书桌边坐下,抻过头觑着,小声揶揄:“心上人送的?”   青瓷没说话,转头把表压在枕头底下。等回过身来,枪已经抵在梁仲春眉间。“你是什么人?为什么帮我?”   梁仲春往后一退,脸上惊了一分,马上又松弛下来,他看准了,青瓷手臂上有伤,也只是撑着这一时,恐怕连扳机都扣不动。“伤还没好就忘了疼了。”   梁仲春抬手,把枪口挡在掌心,压下去。“我帮你什么了?是汪曼春让我来看着你的。”   青瓷的枪慢慢放下了。手臂像被卸了,又安上,疼出一身冷汗。“那之前呢?”   从第一支短匕打入小臂,青瓷就知道,这个人留了分寸,他后来的每一支短匕,都手术刀般精准地避开了要害,要不是这样,青瓷的手恐怕以后都不能拿枪了。   梁仲春长叹一声,站起来,一拐一拐走去倒了一杯水,端回来,放在青瓷手边,坐下。   “看见这条腿没有。”他一拍那只跛了的腿。   “我在凉河自由战线卧底了九年,第十年遇上组织‘清洗’,腿上的筋让人抽了一段,也没服过软,厉害么?这边以为我回不来,给家里下了阵亡通知。后来光荣复职,光荣退役,老婆孩子没拿到一毛钱抚恤金。”   整个屋子静下来。   语气似曾相识,青瓷记得,明楼第一次和他提起毒蛇,提起凉河事件的时候,也是这么言简意赅,轻描淡写。   青瓷终于明白那是为什么。无处安放,亦无人过问的隐秘过往,在一个人的心上压得太久,字句又太轻,承不住。   “那年恰好毒蛇毕业,他的恩师几经辗转,为这个最优秀的学生申请了编制,又换给了我,凭着这份微薄的津贴,家里才有了着落。代价就是,毒蛇本来可以留在情报司,却去了千里之外的边境小镇,放了外勤。”   青瓷镇定地听完。扭头去找书桌上的水杯,手腕没力气,端不稳,水面上下晃,他垂眸盯了它一会,问:“毒蛇的老师,就是国情局前任局长。”   “局长?”梁仲春无言地一笑:“算是吧。”   “他么,是个好人,却不是个好老师,一有什么事,就只会牺牲自己的学生。”   梁仲春这句话,像是没说完,青瓷等了一会,却没了下文,他终于没有追问,平淡一笑,说:“你没有正面回答,为什么帮我。”   梁仲春眉头一皱:“说了这么半天,你还是不明白?”   青瓷摇了摇头。   “我这人一无是处,就一点,不记仇,光记着别人的好,你青瓷是毒蛇的人,我当然得待你好。”梁仲春说完,抬手在青瓷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。   青瓷冷不防挨了这一下,牵着伤口,疼得叫了一声,整个人矮下去,跌回床上蜷了起来。   梁仲春得了一点乐趣,站起身来,一瘸一拐,不疾不徐迈出屋子,站在门口,听见青瓷挣扎着问:“你就这么肯定,我是毒蛇的人?”   梁仲春没回头,笑得讳莫如深,他说:“毒蛇带着你从凉河回来,是我在车站接的,小模样我还记得,错不了。”   ==========   汪曼春调了一组人守在暮光里,监视青瓷的一举一动。   青瓷没怎么走出过那条小巷子。梁仲春每天傍晚来看一次,带着止疼药、泡面、速溶咖啡,还有旧报纸,国家通讯社社刊和凉河本地刊,日期在凉河事件发生后五年之内。   梁仲春没见过青瓷看那些报纸,每次来,他要么睡着,攥着那块停了好几年的手表,要么在正对着床的那块画布上,涂涂抹抹。   远的山,近的屋舍,有河有桥,河边有树,树上有云,油彩一层一层盖上去,涂了春天,又把春天涂成秋天。   那天梁仲春一来,见青瓷披上一件外衣,动作中几分艰涩。梁仲春靠在门口,没帮他,只问:“上哪儿去?”   青瓷打点好了,也不招呼梁仲春,和他一擦肩,出了门,行动电话落在书桌上。梁仲春挪过去,拾起来看,屏幕亮着。   No.102 Sept. St. A17F. ICU   九月大街102号。A座十七层重症监护室。明楼从不这样约青瓷,这是故意让他暴露行踪。   梁仲春转身,向门口扬了一嗓子:“这么几天不见都不行?你跟你上线谈恋爱了?”   他一步步拐到巷上,青瓷人已走远,手下跟过来,一同往巷口望去,他看着手下,一挑眉:“还等着?跟上。”   青瓷没有避开跟踪者,抵达时快日落了。   一家军事医院。不在战时,医生和病人寥寥无几。十七层设了警戒级别,还更冷清,电梯门滑开,走廊又深又空,青瓷一步一声回响,走到尽头,右转,推门。   室内只有单调的心脑电波监控音。病人戴着氧气面罩,身上插着好多导管。郭骑云。   监控探头在天花板正中,监控室看得到室内全景,也就是说,汪曼春也看得到。病床的另一边,百叶窗已经拉上去,窗停在半敞的角度上。   青瓷在病床边站了一会。夕光照过来,透过那面窗,反打在监控探头上,形成一片监控盲区。会面时间,只有日落这几分钟。   门一响,青瓷回头,明楼踏入病房,制服外罩着一身白衣。   目光一碰,才知道会面来得仓促,两个人都准备不足。  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下,很短,来不及交换一个一切如常的对视,也不足以收敛安置那些日归夜遁却难以诉诸字句的不放心。   一场不动声色的兵荒马乱,在两人之间僵持住,直至那天见面结束,谁也没有松一下劲儿。   明楼绕到青瓷对面,扫了一眼仪器上的曲线,在病历本上记了几个数值。   青瓷沉默了一会,开口问:“黎叔还好?”   明楼抬了抬头,笔下不停,反问:“哪个黎叔?”   青瓷眉心沉了沉,明白这次不仅是和明楼会面,也是探视受伤的“黎叔”。   “稳定了。”明楼回答,语带双关。   给病人换药,换吊瓶,料理好之后,明楼看着青瓷,说:“梁仲春可以信任。”   青瓷抬眸,迎上他的目光,没说话,明楼又说:“汪曼春知道黎叔在我们手上,你引她的人过来,她有了黎叔的下落,就不会为难你了。”   青瓷别开目光。不必说,他明白,都明白。   “怎么了?”明楼放下病历本。怎么了,他多少也明白。   青瓷下了决心,说:“和我去影像资料馆。”   他和明楼中间,始终隔着一个不甚清晰却不可逾越的禁区,他第一次跟他提起毒蛇的时候,就觉察了。那个禁区曾无声地向他开启过,仅有一次,是在影像资料馆,《魂断蓝桥》。   明楼明白青瓷的意思,他转眸看向窗外,夕光快落尽了。“现在?”   青瓷知道不合时宜,他在等着明楼驳回。   “你知道这楼下有多少双眼睛,多少支枪在等着你么?”明楼驳回了,一点没迁就。   “我有……”   “有什么话,以后再说。”   两个人对视着,都没有让步。明楼收回目光,走到门口,听见青瓷问:“多久以后?”   明楼叹了口气,应了他:“那你说。”   青瓷有很长的话要说。他要问他,在凉河最后那夜,他是不是成了他的累赘。那年,姐姐是不是也收到了一纸阵亡通知。过去,现在,他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。可是,明楼只给了他一句话的时间。   “以为撑不下去的时候,梦见了你。”   明楼阖了阖眸,把门一撞,向走廊那头走去。   孩子懂事了,更不好带了。   ==========   梁仲春双手拄着手杖,站在青瓷的风景画前,画布从一角揭开,后面是关系图。纸条上标着注释,按钉上绕着红线,从76号的暗杀目标开始,明暗交织,纵横错落。   青瓷回来之前,六个目标或远或近都和凉河自由战线有关,青瓷回来以后,三个目标只有一点相同,同年调入国情局,凉河事件发生的那一年。是这个特殊信号让黎叔主动现身的。   国情局和汪曼春的目的相同,掩盖黎叔带来的真相,前局长的秘密处决也是因为这个真相。   凉河自由战线,这个组织的势力渗透了国家会议和军方,边境小镇的遇难,并不是毒蛇的情报不力那么简单。国情局和76号,是不是也被它渗透了?   乱中取静,行内人看过去,结论和疑点一目了然,梁仲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,摇头晃脑地说:“你的老师教得不错。”   明楼说过,这个人可以信任,可青瓷的枪,还是抵在了梁仲春的脑后。   梁仲春恍若未觉,又说:“条理清晰,思维缜密,只不过,有人故意误导了你。”他把关系图中心那张标着凉河自由战线的纸条取下来,按在了角落里。   青瓷注视着图上的变化,枪没有放下。“你知道多少?”   梁仲春回过头来,莞尔一笑:“这不是重点。重点是,他不让你知道的,你最好别知道。”   他压下青瓷的枪口。“这一行的头等规矩,是界限分明。你知道的多了,就会忍不住考虑他要考虑的事,他为了保护你,就要部分牺牲他的计划,要你何用?”   青瓷半天没说话。   “他的身份,有谁知道?”最后,青瓷问。   “他的老师,不在了。你,我,他一个同窗,那位客人。汪曼春,是猜到的。”   客人,说的是黎叔。同窗,说的是王天风。   青瓷迟疑了一下,说:“她是他的什么人。”   梁仲春微微一哂。“我一直琢磨着,你总得问我这个。”   他慢慢跛出去,不回头地说:“你有空,查查汪曼春的家世,这个丫头,从她叔叔去世就不对头了。”   ☆、捌   阿诚和明楼初见,是在凉河火车站。   他小时候喜欢看火车,每每挨了继母打骂,就一个人徒步十几里,月台边沿坐上半天,等一天中唯一那一班火车缓缓入站,再徐徐远去。   他追着它跑,直到它跑得太快,实在追不上了才停下步子,目送着它,扶着膝盖大口喘气,不知不觉,它把他身上的疼,心里的难过,全都带走了。   他盼着有一天,火车把他也带走。   有一回,阿诚在火车站看见小镇上一个年轻寡妇,她跑在铁轨上,迎着火车狂奔,火车头一挨上她的身子,她就浮在了半空里,白裙飞扬起来,好像化作了一只鸟。   后来继母打得狠了,他蜷在屋角不出声地抽咽的时候,都会清晰地记起那个画面。他好羡慕那个妇人,他也想化成一只鸟,飞去很远的,继母再也找不到的地方。   他真的那么做了。   那天下着雨,火车徐徐出站,阿诚踩过路枕,正对着它走过去。大风吹在脸上,刀一样硬,火车划过铁轨的声音刺入耳朵,刀一样凉,他站在路枕上,吓住了,没再迈开步子。   不是太早,也没有太迟,有人从缓坡上一步跃下来,把阿诚拦腰抱住,顺势带倒,翻出铁轨之外。火车从他们头顶,连绵不绝地呼啸而去。   那个人,后来带阿诚去了很远的地方。   那年阿诚七岁,他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人,眉如墨画,鼻如刀刻,深眸,浅唇,不笑,不说话,就那么一直看着他。   两个人半卧在道旁的石砾上,一直等到火车去远了,阿诚才如梦方觉,他的脸小心地,在那个人衣领上挨了一挨,就退开了。   那是明楼初到凉河,和救下的孩子没说一句话,也不知道他的名字。他领孩子去凉河通讯站,裹好了伤。   阿诚回去迟了,又挨了继母的打,可是,那一回却没那么疼,那一晚,和后来许多个夜晚,都没那么难熬了。   因为,他记住了明楼的眼睛,那一双明亮,沉静安宁,好像问着他什么的眼睛。   他不怎么去看火车了,他去凉河通讯站,坐在小院里,台阶上,等他出门,等他回来,等一整天,只为看他一眼。   他领他到楼上,那间小小的宿舍,在他背上,一道一道青红的伤痕上涂药,在他清瘦斑驳的臂腕,包上手帕。   后来,明楼骑着脚踏车,带他去看火车。   后来,他问他的名字,问他,今天不走了,好么。   那时,阿诚坐在明楼的书桌上,青紫的膝盖上敷着凉毛巾,他对明楼一点一点笑开了,那是明楼头一次看见他笑。   从那天起,明楼在凉河的日子,有了行板一般的节奏,从容,而又悠长。   这些事,阿诚一点也不记得了。   ==========   青瓷开始翻报纸。他把那几年报纸上有关凉河的只言片语,拼图一样凑在一起。   那上面说凉河事件是一场民族□□。边境小镇上的居民受凉河自由战线唆使和供应武装,与边境特别警戒区的驻军起了冲突。   这场□□平息后,国家会议通过了1076号法案。它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字,民族不宽容法案。因为它,边境特别警戒区成了完全军事管制区,居民的自由被完全限制,和□□几乎没什么分别,生活在别处的凉河籍居民,每年都在被揭发、驱逐和遣返。   这个法案的一力推行者,是当时国家会议的要员之一,名叫汪芙蕖。   青瓷揭开风景画,又站了许久,终于把写着法案颁布的那一帧剪报,钉在了关系图中心。   ==========   汪曼春站在了门口,是那间青瓷来过的重症监护室的门口。   她的手扶上门把,却没有马上转动。   她来得很急,高跟鞋踩出的回音,在走廊里荡个不绝。她闭上眼睛,吸了一口气,等那声响淡去,听着心跳一息一息平稳下来,才拧开门——她可不肯一见面就被当成失败者。   病床是空的。   窗下一方小桌,两把椅子,天光透过百叶窗,落在一个人身上,那人坐在桌边,执着一壶红茶,自斟自饮,听见门响,也没有立刻抬头。   “怎么,很失望?”他说。   汪曼春怔了一会,说:“前辈实在不必介入这件事。”   那个人转目,望着她。“这个时候,我比毒蛇更适合见你。”   王天风。   汪曼春笑了笑:“我早该料到,你会和他一起来对付我。”   王天风兀自端着茶杯啜了一口。“师妹还是太不了解我了。”   “从前在学生会,一个主席一个执行代表合作无间只手遮天,这就是我对你们的全部了解。”汪曼春说。   王天风放下茶杯,正了正坐姿。“你的事,我们无法合作无间,我以为你知道。”   汪曼春表情僵冷,打断了他的话:“前辈可不适合扮痴情。”口气缓了缓,又说,“扮的也不是时候。”   “不管怎么说,你们只有过去,我们还有将来。”王天风加重了“我们”两个字,眸光如炬,声音却没什么温度,和他说“混账”“暴徒”几无区别。   汪曼春轻哂一声。“那是你的将来。”说完,转身拉开门。   “令叔父当年为争取更多国家会议的成员支持1076号法案,借凉河遇袭的契机,和毒蛇的老师策划了一起行动。”   王天风的话,在汪曼春身后大风一样刮过,她扶在门上,终于没能迈出去。   “行动代号是,丧钟。凉河通讯站因为深知内情,被全站处决。这起行动的执行者,知道是谁么?”   汪曼春回过身。“你?”   王天风拾起另一只茶杯,斟满。“可以坐下来,和我谈谈了么?”   汪曼春复杂地看着他,关上门,走过去。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,汪曼春问:“是你故意放过了他?”   “是个意外。”王天风努力回忆了一下,最后说得很平淡,“他身边那个孩子,打乱了我的计划。”   汪曼春执着茶杯,在手里转动着,看着茶烟从杯沿一缕一缕溢出来,许久才说:“四年前,叔叔心脏病复发,临终打发了所有人,身边只留下了我。他对我说,为了完成叔叔的事业,牺牲了曼春心爱的人。颁布1076号法案,是为了守住凉河北岸的领土,不近人情之处,是不得已而为之。他说,叔叔一生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,却独独对不起曼春。”   王天风啜了一口茶,没有插话。   “可是你们两个,”汪曼春的声音陡然一冷,“明明知道我在帮着76号和我叔叔作对,差点把他的毕生心血毁了,也不肯告诉我半个字。”   王天风专注地听完,没有回应后半句话,只问:“你从令叔父那里得到了真相,后来怎么样了?”   “我出卖了他。”汪曼春垂眸,平静地回答。   王天风点了点头。“那以后怎么打算?”   汪曼春不信任地看着他。“你又怎么打算?”   王天风欠了欠身,等了片刻,低声说:“我听你的。”   ==========   这一天,明楼和青瓷约定了“行动之外的会面”。   明楼说,就这一次,任何时间,任何地点,你可以问任何事,做任何事,这不是行动的一部分,我也不会记入行动日志。   青瓷倚在电话亭里,心里漾开一丁点快活。上次会面他未说完的话,明楼终于还是放在了心上。   他没提影像资料馆,他说,回家。   电话那头,明楼似乎笑了一下,驳回了。他说,除了回家。   那,去看明台。   明台快学期考试了。   我只远远地看一眼,你不用让他知道。   原来不是想见我。   那还用说,每次见你,都没什么好事。   那这次会面取消了。   两个人讨价还价了五分钟,最后还是没什么新意地约在了影像资料馆。明楼知道,青瓷只是要和他说一会话,以阿诚的身份。   ==========   梁仲春接手监视暮光里之后,青瓷的行动从容了许多。   那天,他比明楼早到半小时,去了放映室,把落灰的放映机擦拭了一遍,上胶片,开机,灯亮,皮带传动,胶片一格一格划过片窗,光影一道一道流泻而出。   青瓷坐在最后一排。小放映厅的壁灯关着,明楼来的时候,有一束光洒在阶梯上,门一阖,就隐去了。   明楼走下台阶,坐在青瓷前头那一排。   故事很熟悉,两个人看着银幕,沉默地,等待一个适宜的时候。   “事先说好。”明楼回过头,他的声音和青瓷的重合在一起,青瓷说:“我只有一个问题。”   两人停顿了一会,明楼把话说了下去:“你的问题未必都有答案。”   两个人为这句话,无言地相持了片刻,明楼转身,靠回椅背上。   “凉河事件,到底是民族□□还是恐怖袭击?”青瓷问。   他记得很清楚,明楼最初和他提到凉河事件,说的是“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遭到了恐怖袭击”,世上恐怕只有少数几个人会这么说——假如他们还活着。   “毒蛇的话,他会回答,是恐怖袭击。”青瓷出言试探。他知道,这是他和明楼之间的禁区中,最危险的一部分,可是,避不开。“他并非不知道,这样会暴露身份,他并非不会说谎,他只是到了任何时候,面对任何人,也不忍心把无辜的平民诬陷成暴民,对么?”   明楼说:“你所有的判断,仅仅缘于一个假设,你认为76号的存在一定有正当理由,这个假设是错的。”   “我的假设是,毒蛇在凉河的情报工作并没有过失,而是他的情报没有被正常地使用。”   他们的工作不允许假设。但青瓷知道,明楼不会反驳这一点,因为明楼知道,他依据的不是假设,是支离的记忆。   毒蛇在事发之前,一定把情报传回去了。   否则不会有船。青瓷记得那天破晓时分,凉河上那条船,和染红了凉河水的那场雨。那不是雨,而是枪击,不是来自岸上,而是来自船上。   否则,事发几天后,载他和明楼离开凉河的那班火车上,不会有那么密集的搜查。   阿诚记得,那是他第一次乘上火车,那天明楼倚着窗,他坐在明楼身侧,乘警领着一队人,沿空旷的车厢盘问过来。   他抬头看了看明楼,明楼正看着他。那些人是来找他们的。他俯过身,枕在明楼膝头,明楼的手抚上他的肩,他闭上了眼睛。   乘警来时,明楼正望着窗外,他一转眸,看见了他们,在唇上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。   那天明楼的手很冷,手心有汗,阿诚把手呵暖了,却捂不暖他的。风衣遮盖下,他身上的伤在流血,血几乎洇透了半边衬衫。   “有没有过失,对于当地的居民,和今天的你我来说有区别么?”明楼反问。青瓷向他看,背影和声音一样,远山般平静而笃定。   “谁的过失,就由谁来承担后果,我以为这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。”   明楼侧过脸,微光的烛照下,眉骨,鼻骨,然后是唇峰,柔和却清晰如镌,那是凉河火车站,初见的样子。“你以为,谁有过失?谁应该承担?”   “决策者不同了,但责任一直都在。”青瓷终于还是没把心里话说出来。他知道,前局长的秘密处决已经承担了一切。只不过,这个后果,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承担的。   明楼阖上眼眸。“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,我都可以视同叛变。”他的声音有点疲倦。   话说到这个份上,青瓷也没什么遮拦了。“我向你负责,你向组织负责,行动守则是如此约定的。假如组织背叛了你,我还怎么对它负责?”   明楼站起身来,披上外衣。“沿这个街区往北走,有一间旧教堂,后来改成了社区图书馆,顶上的钟楼却没拆除,小时候带你去玩过,记得么?”   “记得。”青瓷抬头看着他回答。   “把片子看完,到钟楼来见我。”明楼走了出去。   ☆、玖   旧教堂顶上的钟楼,明楼只带阿诚去过一次。   后来每次路过这个街区,阿诚都要仰起头,向北边望一眼,看看钟楼上有没有鸽子飞出来。   这地方比记忆中萧条,阿诚从门廊穿过祷告堂,绕到圣母像后,沿一侧的旧楼梯回旋而上,光线晦暗,阶梯漫长。   尽头透出一点亮,和隐约的吱呀声,是钟楼的木门在被风刮开。   楼顶有一段阶梯,落着枯叶和鸽粪,上去是古老的大钟,站在阶下,听得见时针转动,鸽子行走的声音。   阿诚四下望去,没看见明楼的身影。他又向远处眺望,钟楼是方圆一公里内的至高点。发生什么,也没人会看见。   风停了,所有的声响静下来。   阿诚转身,一支枪,点在他的眉心,他向后退了一步,枪口追上来,在他额上停稳了。   “行动守则第七条。”明楼执着枪,波澜不惊地说。   《国家情报局服役人员行动守则》,阿诚在脑海中逐条过了一遍。   “无条件执行命令。无法理解的命令,执行之后报告。不得介入命令之外的行动。违抗命令者退出,拒绝退出者处决。”他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。   “知道错了?”明楼的声音不严厉,却很冷。枪口的压力一分也没卸下。   阿诚浅咬了一下唇,没回答。   他忽然明白,阻隔在他和明楼之间的禁区是什么。他听命于明楼,而“命令之外的行动”,就是毒蛇。尽管,他们有可能,根本就是同一个人,明楼却不允许他认同毒蛇的立场,无论他是青瓷,或者是阿诚,他服从的人都只能是明楼。   他不放下毒蛇,禁区会一直在。   明楼没等阿诚的回答,他说:“你在敌人的阵营里,为了隐蔽身份而做的事,一线之隔,就是危害国家安全,忘记守则,你就会成为你要反对的那种人。”   阿诚抬头,迎着明楼不容商量的目光。“你说过,我的问题未必都有答案,那至少,我可以以我的方式来解答。”   “你的方式就是想当然?”明楼斥责了一句。   “我没有想当然,世人所知的凉河事件,一场民族□□,无论谁给出的答案,它是错的。”阿诚心底平静,语气柔软,他从来没有学会顶撞明楼。   “答案是错的,解答的人未必就错了。”从明楼的话里,阿诚隐约察觉,还有什么隐情是他无从知晓的。来不及多想,明楼又说:“就算有错,你知道你所谓的对的解答,会牵连多少人么?”   “你说的,是那些不顾平民生死的要员么?”   明楼的眸光一凝,清澈见底,深不可测。“国情局上千谍报人员的联络树在他们手里,那些人和你一样,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两个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,你不喜欢的那些要员,一旦有什么差池,上千同事失去联络陷入危险,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?”   阿诚心头沉了一下,空落落的,却又重重压着,窒得他眉心一蹙,扯起了难过。他还是不够了解明楼。没有什么,比意识到这个更让阿诚害怕。他就在他身边,可他还是孤身一人。   那支枪离开了阿诚的额头,冰冷的枪口沿清秀的鼻梁,擦过轻抿的唇,一寸一寸落下来,最终抵在下颚,并无敌意的,向上轻抬了抬。   “答应我,不要在意毒蛇是谁,他做过什么,有什么结果。从今天开始,只做好你该做的事,必须做到。”   阿诚把头向一侧避了避,他无法说出此时的心情,可明楼在等他的回答。最后他看着明楼说:“我答应你,可是,我做不到。”   这个回答,彻底耗尽了明楼的耐心,两个人终于没什么话。枪的保险拉开,明楼的手指紧贴着扳机,枪口把阿诚的下巴扬起来,枪里的机括在一分一分催动。   阿诚瞥见了大钟,时针和分针,正缓缓指向四点整。他似乎明白,明楼为什么选在这里了。   古老的齿轮,咔地一声轻响,整点。   钟声来临。上百只栖在钟楼里的鸽子纷纭惊起,振着白羽,从楼顶成群飞出去,绵延不绝,好像北风吹来的一场大雪。   枪声,是和钟声一同响起的。那一刹那,阿诚一个后翻,躲开了子弹,把明楼手中的枪踢上半空。   人落地的时候,扬手接住了枪,可是,还没举稳,就被明楼擒住腕子,一拧,枪脱手了。   阿诚手臂上的伤没好,不敢角力,他反手去扣明楼的腕子,趁他一避,撤回来,反身一记横踢扫过去,明楼侧身抓住了他的踝。   他借了他手上的力道,横空一旋,明楼站着没动,他的足尖将将掠过他的衣扣,轻落在五步开外。   动作利落,灵巧,像一只燕子,可是明楼说:“这么浮夸,得给对手留下多少破绽。”   明楼一直没还手,阿诚知道,事不过三,他不会让着他了。   果然,明楼一出手,风一样快,刀一样狠,卸不去,拆不乱,几个朴素的招式,阿诚只是接稳了,却并无还击余地,就这样一路被逼到顶楼的边缘。   身子挨上半人高的围墙,阿诚沿墙转侧,一面招架,一面闪避,那边一记冷拳挥过来,他矮身躲过去,看准了空子,用了锁喉。   他赌明楼在意他的伤,下不了狠手。算得上有恃无恐。   可这一下又是致命的,不得不防。明楼眼到手到,扼在阿诚腕上,一手刀击向他的肘窝,往回一带,将他卡在臂间说:“你挺厉害的,学会看着敌人的弱点下手了。”他臂间一紧,勒得阿诚几乎断气。“敌人会顾着你的伤么?”   阿诚挣不开,几步蹬过墙面,半身腾空,翻到明楼身后,也卡住他的脖子。明楼一个轻转低身,一把将他过肩抛了出去。   这一抛就是墙外,下临无地,阿诚两手抓住围墙的边沿,身子一翩,荡回墙内。没站稳,迎面骨上就挨了一记横扫,哎呀一声栽倒了。   鸽子在楼顶盘桓倦了,又纷纷停落,墙头阶上,咕咕地踱步张望。   阿诚侧身蜷在地上没起来,两只手捂着膝头。   明楼掸了掸风衣,理好了衣领,走出几步,俯身拾起枪,扬头望了一眼天光,没回头,只说:“是不是做得到,我给你时间考虑,回去把行动守则抄一百遍再答复我。”   “我会暴露的。”阿诚忍着疼说。行动中留下文字记录,是大忌。   明楼转身,俯视着他。“都要跟着毒蛇了,还怕什么暴露。”说完,走远了。   阿诚试着爬起来,又虚张声势地哎呦了一声,明楼也没停半步。他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后,心中莫名松了口气。禁区还在,可是,在明楼把他撂倒的那一刻,它已经没那么森严了。   ==========   三天后,青瓷送黎叔登上城际列车,13号车厢,两个连号座位。   离出站时刻还早,青瓷安顿好行李,在黎叔身边坐了一会。   “真快。”黎叔打量着青瓷,手在半身处比了比说,“你那时候才一丁点儿。”   “长这么大了,上回见面,我都没认出来。”   青瓷低头浅浅一笑,说:“黎叔,大哥让我再劝您一句,事成之前,别这么急着离开,您一个人很危险。”   黎叔抬手拦住了他的话:“身边本来就没几个称心得力的人,还得派出人手保护我,没那个必要。”他转头,向月台看去,窗外灯火阑珊,他语浅言深地说,“何况这事,怎么才算成?要是一辈子不成,你们打算保护我一辈子?”   青瓷沉默半晌,说:“以后,怎么找您?”   黎叔唇角浮起了一抹笑意。“我回凉河去了。”   青瓷微微一诧。“是故乡?”   黎叔摇头叹了口气。“我到凉河通讯站的时候,你还没出生。那个小院起初只有我一个人,毒蛇来的时候,我都在那儿待了十多年了。年纪大了,念旧。”   青瓷皱了一下眉。好多次了,一提到凉河,就一步踏空,一直往下坠,也不知道下头是什么,心里没着没落的。他渐渐明白,不是儿时的记忆模糊了,而是他根本没有那段记忆。   黎叔看着他,在他手上安抚地拍了拍。“那场袭击把你吓坏了,是不是?”   青瓷低眸不语。他在梦里见过凉河最后那夜,动荡,倒塌,逃亡,破晓时分的大雨,水上的船,岸边的白芦,恐怖之中还有那么一握,令人不安又让人着迷的暖,是那个人的手心,那个人的血,那是他的光,他唯一的孤岛。   他从这个梦中醒来,时常觉得,那一夜的他们被时间留在了河岸,他还扶着那根浮木,手还和那个人牵着。天空仍扬着烟尘,河水仍淌着血。   画面从他的记忆里抽出一帧,定格在一个他回不去的时空,永世宁静,谁也救不了困在里面的那两个人。除非,他记起那个时空的所在。   可是,他不记得。   “那里没那么可怕。”黎叔的声音响起,平淡超然,“不止我惦着回去。毒蛇说,到凉河的头一天,遇上一场大雨,下了三年未晴,可那三年,是他这一生中,最好的一段时光。”   “他说以后,一定要回去一次,带着你。”   那天青瓷站在月台上,看着黎叔那方小窗淡出视线,第一次,对他和明楼的将来,有了一线模糊的憧憬,他们还可以有那么遥远的以后,他从未奢想过。   那是黎叔在世上,最后的消息。   当天夜里下着雨,列车停站,13号车厢的门滑开,一个身形姣好的女子走上来,衣领高竖,帽檐低垂,围巾裹得脸上只余一双美目。   女子在黑暗中穿行过车厢,走到黎叔身畔,将一把匕首,刺入了他的心脏,果决狠戾,停都没停一步。匕首留在心口,没有一滴血溅出来,也来不及发出一丝声息。   汪曼春踏出车门,就有一把伞撑在头顶。她说:“人证解决了,你说的物证呢?”   “急什么,最需要这份证据的,毕竟不是我们。”王天风说。   汪曼春冷哼了一声:“别耍花样。”说完出了伞下,走进雨里。   ==========   那晚阿诚向明楼复命,是在一间公寓。这座公寓近邻国家通讯社,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那栋彻夜灯火通明的大楼。   阿诚第一次对明楼问起王天风。他说:“有一个人,不该我问,但我不得不问。”   明楼立在落地窗前,平静地向窗外雨里望着。“最不该问的,你不是都问了。”   阿诚犹豫了一下,终于问得很隐晦:“王天风,和我们是同路么?”   黎叔提到那场袭击的时候,他又记起那天早晨,他被抱上那条船,他攀住栏杆,想回到岸上那个人的身边。   船上有个人,曾要把他从栏杆上扯下来,他挣开了,挣开的一瞬,看清了他的脸,那张脸让他不安。   阿诚没料到,答案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隐秘,明楼说:“不是一路,也不妨一起走一段。”   “是我多想了。”阿诚轻鞠了一躬。好像越权了,他没什么资格质疑明楼的判断,他是不放心,这不放心又让他歉疚,可明楼那么说了,他还是不放心。   他在明楼身后,静立了一会,拾起沙发上的外衣披上,打算离开。   “我说什么来着?”听见明楼这么问,阿诚站住,明楼回身看着他。“你用心听我说话了么?”   “你说不是一路……”   “我说的是这个问题之前。”   阿诚蓦然记起,他来的时候,明楼大约说过什么,他一时没听清的话,他太过在意王天风的事了。也许是明楼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,所以从方才开始,就有点生气。   “你说从今天起,我不必……”他回忆了一下就顿住了。   “不必回暮光里了。”明楼重复了一遍,又说,“那边的东西梁仲春收拾好了,明天我带过来。”   阿诚还有什么要问,又不知道怎么问。时间已近凌晨,书桌上,清咖啡还是热的,明楼也不像要走的样子。   “听明白了?”   “明白。”   不明白。明台一个人在家么?对了,明台住校,偶尔也住在班主任苏老师家。吃一堑长一智,阿诚隐约觉得,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提明台。   “收工了。”明楼扬了扬唇角,只一秒钟,灯下,好看得不真实。   “是。”阿诚回答。   以后每天都这样么?   他转身,踩着平稳的步子走出客厅,听见身后的人说了一句,看路,同时被倚在门边的雨伞绊了一个趔趄。   ☆、拾   明楼出门的时候,阿诚醒着。抬眼一看,天蒙蒙亮。   这一夜小心地过去了。好像浮在一块冰上,冰下汪着一泓水,他怕冰化了,水漾上来,动也不敢动一下。   过道那边,是明楼的卧室,阿诚静听着,明楼没走近过。   这个早上很冷,白天从百叶窗上一缕一缕杀过来,阿诚蒙住被子,负隅顽抗了一阵,起床,洗漱,更衣,拉开房门。   他收到了明楼的密码电邮,交待的是国家通讯社大楼的建筑结构图,和一份行动时间表。   阿诚走到落地窗前,停在昨晚明楼站立的地方,脚边放着一只单筒望远镜,他倚窗坐下,从镜中向那栋大楼望了一会。   送行那天黎叔说,你一定很意外,在这个国家,国情局只负责辨别什么是秘密,保护秘密的地方,是国家通讯社。   他说,事发前夜,毒蛇曾交给他一份资料,告诉他,离开这儿,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下落,不要对任何人说,你把它保存在何处,包括对我,不到时候,也不要透露一分一毫。   他们互不知去向地分别,失去了联系。   黎叔把毒蛇交给他的资料,传回了那栋大楼,上级当然警觉了,他们冻结了这份资料,秘密通缉了他。   冻结的意思是,任何人,包括冻结它的人,都无法开启。   越是他们要掩盖的,对于我们来说,越安全。黎叔说。   现在,明楼要找到它,把它取出来。   建筑结构图上的国家通讯社大楼,地上三十二层,楼顶是观景台,地下三层,是中央控制室和停车场,也许还有未公开的部分。   阿诚潜入了那栋大楼的闭路监控系统,拦截到一千个监控画面作为样本。他想,这楼里应该有那么一个地方,监控级别和别处不一样。   望远镜的精度刚好,阿诚在落地窗边守了一天,大楼里人来人往尽收眼底。   傍晚,明楼过来,拉着一只旅行箱,停靠在玄关。   暮光里142号收拾起来,也不过就是个人物品,通信设备,还有一幅画。   明楼又回家取了几套换洗衣服,几部阿诚从前看不厌的诗集,几张CD,掩着隔层里一并带过来的枪,钢琴线,改装终端的工具。   阿诚煮上咖啡,把一应物品放妥,只有那幅画不好处置。   那个时候,他的心思全在它后面的关系图上,透视、着色没怎么用心,他以为梁仲春会把它和关系图一并销毁,可是没有。明楼都带过来了,总不能扔掉。   他立在玄关,最后看了一眼,把它卷起来,立在书房的角落,一只铁艺花瓶里。   明楼坐在客厅等他,他端了咖啡过来,明楼没接,瞥了一眼身边,示意他坐过来。   阿诚把咖啡轻放在茶几上,坐下了。   明楼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药瓶,递到他面前,白色半透明,拇指那么大。   阿诚一愣,没敢接过来。止疼药。一瓶十片,梁仲春给他带过几次。   “戒了它。”明楼说,“药物依赖,你复职的时候,自制力那一项评分会降低。”   阿诚没说话。原来还有复职这回事,他从没想过那么远。   “没有那么疼。受伤的时候都忍过来了。”明楼说。   阿诚离开沙发,在明楼膝边半跪下来,说:“再来一次我也忍得过去,这个,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。”   明楼垂目看着他,沉默了一会,欠身,从茶几下层找了一个线圈本,一支自来水笔,放在膝上。   “听着,这是老师教的,每天记上日期,写一个名字,写到不疼了就停下来。”   阿诚一时没明白,问他:“什么名字?”   “转移你注意力的名字。”明楼停顿了一会,又说,“我的名字。”   阿诚领会了这句话,缓缓地绽开了一笑,他说:“好。”   客厅静下来。阿诚把笔和本拿在手里,又仰看着明楼,过了寸许时光,轻轻地,试着叫了一声:“哥。”   明楼的目光递进阿诚的眸子,他默许了这个称呼。   “晚上想吃什么?”阿诚的声音更轻,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悄悄话。   明楼俯身凑过来,也压住声音,说:“不用。我待会去接明台,晚上陪他在家复习。”   “什么时候考试?”   “明天语文,后天数学。”   阿诚眸子一亮,什么也没问。他得到了一条隐秘的情报——快见到小家伙了,也许,还能抱抱他。   一入夜,明楼就离开了,带走了阿诚的止疼药。   国家通讯社大楼灯火不熄,观景台上空挂着一片星云,那是为了取悦观光者,隔天放映的全息影像,三十二层是它的控制台,天黑了才有人上来,拉开百叶窗,沿走廊巡看。   阿诚挨在落地窗下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   那种疼又不期而至,心绪稍一松弛它就会来,他知道,疼的不是手臂上的伤,它介于空和冷之间,比它更深的是恐惧,和他梦里那片水边白芦一样的恐惧。   他当时那么没用,看着那个人受了伤却毫无办法,他多想回去救他,可是他回不去。   他就那么懵懂无知地,把毒蛇一个人留在了那个世界,连同儿时,和他在一起的记忆。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,那道门永远地关上,他再也无法救他。   阿诚快步走回卧室,拉开床头的抽屉,里面只有一个线圈本,一支自来水笔,他记起答应了明楼,戒掉那种药。   日期是写好的,阿诚定了定神,在那下面一笔一画,工工整整,写了明楼的名字,只写了一遍,他舍不得多写。   ==========   两天后,明楼把小家伙领来了。   阿诚锁定了那一千个监控探头的位置,时间段,视域,盲区,都标注在那份建筑结构图上。有点奇怪,三十二层不在监控范围之内。   门一敞开,明台像一颗脱离轨道的小行星,呼啸着冲到客厅,把阿诚扑了个满怀。   阿诚一把接住他,揽膝抱起来,在房间里转了一圈。“我的小祖宗,你可真重。”   小家伙攀住阿诚的脖子,小猫般嗅着说:“阿诚哥哥我想你,也想你的鳕鱼浓汤和番茄汁牛排。”   明楼在玄关换下外衣,没看他们,说:“阿诚哥哥十岁的时候都是大人了,明台十岁了还让抱着,羞不羞。”   明台振振有词地说:“大哥的明台十岁了,阿诚哥哥的明台还没到十岁。”   阿诚刮了一下明台的鼻子尖。“那你几岁了?”   “四岁半。”   阿诚扑哧一笑。“不是三岁么?”   明楼走进书房之前,向阿诚看了一眼,阿诚若有所觉,也抬头看向他,那是寂静无声的,长长的一望,无话。   阿诚领着小朋友去了超市,拎回鳕鱼、牛排、意面、时蔬和调味料,厨房没开过伙,只好一样一样打点起来。   明台被阿诚哥哥丢在卧室,看了一会枕边书,半本诗,读得半懂,等得无聊了,溜进书房,吵着大哥陪他猜数独。   那是情报司内部常用的一种加密方式,答案中只有一部分是对的,错的那部分,用来传递信息。有一次,明台在明楼书桌上找到一张,不声不响把错的都改对了。差点出事。   明楼舍不得拂了小朋友的高兴劲儿,把他抱在膝上,随手揭开当天的晨报,给他看印在封底内页的题目。   明台惦记着鳕鱼浓汤,猜了一会也就倦了。   他从明楼膝头跳下来,小猫一样轻巧,在书房巡视了几个来回,一眼瞥见立在角落里的画,新大陆似的捧过来,小心打开,铺在书桌上。   画卷得不当心,油彩泛起了折痕,明台的小手轻轻在那河上桥上,树上云上抚摸着,问:“大哥,这是什么地方?”   这幅画,梁仲春拿来的时候,明楼看过。他和明台并排站在书桌一畔,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线柔和,说:“是大哥从前工作过的地方。”   “阿诚哥哥也在么?”   “在。要不怎么会画?”   “那明台呢?”   “你看,那树上有个窝,住了一只画眉鸟。”   小家伙抻长脖子看过去,明楼看了看他,又说:“画眉鸟每天早上,站在离三楼的窗户最近的树枝上唱歌,你阿诚哥哥每天起床,端着半碗燕麦粥,推窗去喂它。唱歌的画眉鸟,就是明台。”   “就是我就是我。”小家伙赶紧点头拍手。   一抬头,阿诚站在书房门口,小家伙眼尖,看出他眼圈红了,叫了一声阿诚哥哥,是问句。明楼也抬起头来。   两个人目光一碰,阿诚笑了笑,没什么深意,只对明台说:“洗手,吃饭。”   小朋友去洗手了。画留在书桌上。   阿诚跟小朋友一同走出书房,却没走出多远,他在门边靠了一会,深吸了几口气。   他不敢去看树上有没有画鸟窝,有也是他随手画上的,他不知道那就是凉河通讯站。   明楼记忆中那些往事,他也记得就好了。阿诚想。他觉得,像是亏欠了那个人,想还,却还不起。   凉河往事,阿诚的儿时,明楼从未提起过,阿诚也从不问他,这个晚上有点失控,也许是明台的存在,让两个人放松了戒备。   阿诚和明台坐在餐桌一角,没有等明楼一起开饭,小朋友饿坏了,让一碗鳕鱼浓汤哄得头也不抬。   阿诚把牛排切成小块,推到明台面前,盯着他狼吞虎咽,不时拿纸巾,揩一把小朋友沾满汤汁的嘴角。   他知道明楼一会就过来,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,收拾心绪,让局面恢复常态。   牛排的配菜是洋葱青椒,明台不爱吃青椒,他把它们一小块一小块拣出来,一股脑拨到阿诚的碟子里。   阿诚又一块一块拾回小朋友面前,他说:“青椒先生不远万里来和明台做朋友,你不能不给他面子。”   小朋友使劲儿摇了摇头:“明台不和青椒先生做朋友。”   “那我去告诉大哥,明台不懂礼貌。”   明台更理直气壮了:“大哥也不和青椒先生做朋友。”   阿诚没好气地看着小朋友,一时没词,不多久,身后明楼走过来,绕到他对面坐下,问:“又说我什么坏话了?”   阿诚没去迎上明楼投过来的目光,只望着小朋友抱怨了一句:“明台和你在一块儿,都开始挑食了。”   明楼低头拌了拌碟子里的意面,不以为然。“和你在一块儿又好到哪儿去?”   阿诚伸手够到他的碟子,拖过来,把意面里的小块青椒,一点一点挑出来,堆在边沿,最后一起拨给了自己,一边说:“至少可以和青椒先生做朋友。”   明台愣住了。他看了看大哥,又看了看阿诚哥哥。他不明白,为什么大哥就可以不吃青椒,但是他没问,他一向懂事,知道在这个家里,不是事事都有道理可讲。   明楼等着阿诚把青椒挑好,接过碟子,毫不客气地说:“你们俩碰到一块儿,一人小了十岁。”   ==========   哄小朋友睡下,已近十一点。   阿诚冲了淡茶送到书房,明楼正一屏一屏扫过他抽取的监控画面。   他把茶递到明楼手里,看了看屏幕说:“这一千个监控画面,是按统计公式抽样的,每一层都拦截到了,只有三十二层,一帧都没有。”   “监控级别呢?”明楼问。   “差别不大。”   明楼退出了那个程序,屏幕暗下去,他抬头问阿诚:“结论?”   阿诚想了想,回答:“三十二层没有监控,是怕一旦被入侵,这一层的秘密从监控画面中泄露出去。所以这一层的安全级数反而是最高的。可是……”   “可是什么?”   “对于国家通讯社来说,这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。假如遇上空袭,保存在三十二层的资料,刹那就会化为灰烬。”   明楼把茶杯放下了。他站起来,走向书房的窗边,从这里,望得见大楼的一角。“所以,三十二层应该只是一个传感系统,这栋大楼受到攻击的话,保存资料的地方会得到指令,作出反应。”   “你是说,资料保存在地下?”阿诚跟在他身后,“我查过,地下三层没有那样的地方。”   明楼挽起百叶窗,向外眺望。“这栋大楼存在五十多年了,中间改造过很多次,我和黎叔对比过每一次的草图,资料不全,但是可以肯定,地下三层向下,还有未知的部分。”   阿诚安静地思索了一会,听见明楼对着夜色低声说:“没关系,我们要控制的,能控制住的,还是那里。”   今夜,观景台上没有放映全息影像,阿诚追着明楼上扬的目光,注视着观景台下,那个阴影中的楼层。   “对了。”阿诚忽然想起一件事。   他转身走到书桌旁,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笺,又走回来,双手捧在明楼面前。   纸笺很厚,明楼一页一页揭开,从头一页到最末一页,字迹工整,不疾不徐,是阿诚抄写的行动守则,整整一百遍,看得出写字的人心平气和。   明楼认真地看完,没说什么,他抬眸看阿诚,等着他的回答。   阿诚站在他跟前,像个认错的孩子。他说:“对不起。我考虑过了。毒蛇的事,你让我不要在意,我做不到。”   明楼的目光深了一分,阿诚不和他对视,也察觉到了。他不计后果地把话说了下去。   “正好相反,他是我最在意的,他受了多少委屈,这些年是怎么过的,以后会如何。这个国家,不,有人犯下了一个错误,牺牲了他,为了挽回那个错误,他还会一直牺牲下去,一想到他是这样的人……”   阿诚转头向着窗外,扬眸,透过百叶窗的光栅,去看远处那栋大楼,他要把眼泪拦住,可是很不争气,还是落下来一颗,反着光,星子一样,他说:“一想到他是这样的人,我就很怕,我要拉住他,假如我选择了把他一个人留在战场上,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没有公平了。”   为了遮掩伤心,他用力地笑了一下。   明楼听着,看着,没有落下一个字,没有忽略一个表情,他不打算制止。   说话的人自以为冷静,说的话却很任性。明楼在等,阿诚一向敏悟,意识到孩子气的时候,就会停下来,可是没有如他所愿,阿诚后来说的话,让局面彻底失控了。   阿诚说:“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可笑,我根本不了解他,也不了解你,除了让你平添烦恼之外,什么也没有做,什么也不记得,一点儿也帮不上你……”   明楼制止了他。不是用枪。   他扣住阿诚的颈后,揽过来,吻在了他的唇上。这个吻并不深,只是沉沉地、安静地停留了一会,怕不这样,缄不住那些傻话。   阿诚整个人懵了,眼睛忘了眨。眼泪倒是反应很快,那一笑压回去的,这时一下就收不住了。好像当哥的欺负了他似的。   明楼抬手,抹去了他脸上的泪。在这个吻将离未离的时刻,阿诚追上来,技术上并不笃定,力道上却明白无误地,把它认领下来。   明楼加深了它。这一回,是真的欺负。他不怕把他吓跑,甚至,他存心要吓住他。   阿诚说了那么多,也无非是怕他不明白,他心里有他。这个,他早就知道了。可是,心里有他,还要把他逼到这个份上,非得他亲口认了,他心里也有他。   一手带出来的孩子,小时候那么听话,长大了这么不懂事,不要了又舍不得。他心里生着闷气,动作也像惩罚似的。   阿诚没有被吓住,他顺从了。他的手臂,缓缓攀上他的肩头,有恃无恐,书上怎么说的,过命的交情,那个人多生气,他也迎得住。   第一个吻,绵长而复杂。   小朋友向书房跑来,答答的步子,两个人都听见了。   这个吻生生分开了寸许,却一息一息绕着,剪不断。明台的足音在门口落定之前,明楼在阿诚唇上,匆匆地,狠狠地又落了一吻,这一次,真的把阿诚吓出一手心的汗。   小朋友一推门,恰好看到这一幕。   他站在门口,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地说:“我睡不着,谁来陪我说一会悄悄话,我就告诉他一个秘密。”   阿诚和明楼对视了一下,领着小朋友回卧室去了。   床让给了明台,阿诚拉过小沙发,坐在床边,牵着他的手,看着他。   小朋友眯了一会眼睛,觉得大哥不会过来了,才从枕头底下,摸出一张照片,他悄声说:“这是我的锦云妹妹,好看么?”   是个和明台年纪相仿的小姑娘,一身素净的衣裙,明眸善睐,乌发垂长。阿诚听明楼提起过,班主任苏老师家的孩子。   他说:“真好看。什么时候带锦云妹妹来家里写作业?”   小朋友绽开了笑容,过了一会,又捧着照片忧愁起来。“我不敢,大哥会生气的。”   阿诚抬了抬头,明楼站在对面卧室的门口,向这边望着,明台不知道。阿诚故意说:“不会的。明台十岁了,可以谈恋爱了。”   明楼的眸子盯过来,看上去很难同意他的说法。阿诚一笑,不去看他了。   “阿诚哥哥,你十岁的时候,有喜欢的人么?”明台冷不丁这么问。   明楼听见,一转身,走进卧室,轻阖上了门。   阿诚心里一直乱着,什么也想不清楚,手心还是冰凉的,不过,应付小朋友,勉强可以,他找了一个恰当的词,说:“有过。”   “那大哥有没有生气?”   “没有。大哥那时候还不知道。”   “后来呢?”   “后来也不知道。”   明台有点好奇,他从枕头上爬起来,凑近了,悄悄问:“那你什么时候告诉他?”   “不告诉他。”阿诚笑了笑,悄声回答。   小朋友伸出小拇指,“那,我也不告诉他。”他和阿诚哥哥拉了拉勾。   ☆、拾壹   在明楼看来,书房那一吻,是个意外的小小败笔。   他们正在逼近真相,需要的是四平八稳,不是罗曼蒂克。   可是,明楼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,他不允许阿诚觉得自己毫不重要。   阿诚从小就是如此,在凉河火车站,明楼第一眼看见他,就注意到了,他身上有一种清醒的,致命的自我毁灭倾向,和年纪无关。   明楼以为和他在一起,他就会好。   后来到什么地方,做什么事,明楼都不忘叮嘱阿诚,先要活着,才有你盼望的一切,他只是不住地忘记,当有更在意的事的时候。   譬如青瓷出逃那天,为了最后看明楼一眼,明知道狙击□□在找他,还是停步了,那时候,明楼就知道,他长大了,这毛病没有半点好转。   他担心时日无多,来不及治好他。   阿诚从小没牵挂过什么人,也没被什么人疼爱过,假如明白地告诉他,他知道,他在意他,他也有一点,只是那么一丁点在意他。天知道,这孩子会干出什么傻事来。   可以的话,明楼要把一切答案留到最后,是很久以后的那个最后,在阿诚绝对安全的时候,在他们要永久地分离的时候,作为最后的纪念送与他。   为了让他在这个世上,活得更好。   可是,事已至此。   那天之后,两个人几乎没说过话。任务都交待在电邮里了。   在国家通讯社的中央控制系统下,冻结的资料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取出来——重启的时候,反入侵屏障会有0.1秒的延迟,这一瞬间,整栋大楼就像个婴儿一样毫无防备。   这道屏障是以运算速率来辨识入侵者的,即使是自身的一部分,假如出了故障,速率改变,也会引发警报。   所以,把书房那台终端,和国家通讯社的中央控制系统的同步率,卡到小数点后十位以上,才是绝对安全的。   参照样本,是国情局非公开服役人员档案库,它们出自同一个程序师之手。   两个人一个在白天,一个在深夜,阿诚负责设计,明楼负责测试,书桌上堆着厚厚一叠纸笺,记着日期、时刻、修改过的内容。   命令符不会带着情绪,所以事无巨细,写得很直白,潦草,而且琐碎。一天下来扬扬洒洒好几页,改了好多次的地方,两个人的字句叠在一起,就特别乱,可是,什么都看得明白,什么都不用问。   好像也没什么话,非得当面说不可。   两个人只和明台说话。有明台,这个家就格外像家。   每天傍晚,明楼领着小家伙回来,倚在沙发上小憩一会,十点钟踏入书房,门下的灯光一直亮到早上。   十一点钟,阿诚把咖啡、三明治,或是红茶、沙拉,切几片水果,送到书桌上,一声不响地退出来,轻掩上门。   那道门,不时被一只小猫爪轻拨开一条缝,小朋友探过头来,看一会,或者细声细气地问,大哥冷么,累么,头又疼了么。   明楼知道这个小特工是谁派来的,他很少答复,只是对着小朋友深深一笑,叫他去睡。   当了几回情报员之后,这天晚上,卧室熄灯了好久,明台在被窝里滚了几滚,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:“阿诚哥哥,你和大哥吵架了么?”   阿诚怀里抱着毛毯,窝在窗下的小沙发里,他侧过身来,对着明台说:“没吵架,是阿诚哥哥说错话了,要挨罚。”   “怎么会,大哥那么喜欢你。”明台的声音拔高了几分,说了半句又压下来,轻轻说,“他都亲你了。”   阿诚手指竖在唇上,嘘了一声,等小朋友不吭声了,才说:“他那是气得。”   “骗人。”小朋友说,“大哥生明台的气,就从来不亲明台,他只会打明台的屁股。”   阿诚笑了,说:“打屁股,那不叫生气,那才是喜欢。”   小朋友被说糊涂了,又问:“阿诚哥哥,大哥打过你的屁股么?”   记忆中,明楼好像真的没打过。阿诚说没有,停了停,又改口说:“忘了。”   明台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,叹了一口气说:“锦云妹妹生气的时候,也亲我一下就好了,打我一下屁股也行。”   “好好的,为什么惹锦云妹妹生气?”   “好看。”明台想也不想地说,“锦云妹妹生气的样子,可好看了。”   这么一提,阿诚蓦地记起,明楼给他看姐姐的照片那一晚,说过一模一样的话,他们两个,真像亲兄弟一样。   “你要是欺负妹妹,我就告诉大哥了。”   “切~阿诚哥哥,你敢和大哥说话么?”明台冲阿诚吐了个鬼脸。   阿诚抬手,隔空点了点小朋友。“小坏蛋,你等着。我明天一早就告诉大哥。”   那边没说话,丢了个抱枕过来,砸在阿诚怀里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一大早背着画架,上了国家通讯社大楼的观景台。   明台还拥在梦乡里,明楼坐在床边看着他。   一缕日光穿过百叶窗,栖上小家伙安恬的眉,明楼伸手,挡在他的额头,怕天亮,把他的好梦惊破了。   有些许恍惚,仿若枕上睡的是另一个孩子,他也曾这样静静地等着他醒来,不过,那是很多年,很多年以前的事了。   等了一会,这缕日光移到枕边,小朋友翻了个身,梦得很沉,明楼回过神来,为他掖了掖被角,轻轻起身,走出卧室,回到书房。   观景台上只有寥寥几个游人,阿诚在正对着公寓书房那一侧,支好了画架,半跪下来,削好了铅笔,钢琴线和摄像头也组装好了。   他立在画架前,目光掠过远方,晨曦中高低的屋顶和盘桓的群鸟,以及奔流而去的街道,笔下几个起落,一边在纸上描出一道浅淡的天际线,一边说:“准备完毕。”   明楼站在书房的窗前,平视着讯息传来的方向,回答:“可以开始了。”   线轴的闸门打开,钢琴线放出去,悬在栏杆边沿的摄像头一震,匀速下落。阿诚笔下不停,纸上深浅明暗,勾勒出楼宇的远近。   他的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,听见明楼说了一个字:“到。”他按下了遥控,线轴转动的沙沙声停了。   摄像头悬停在大楼三十二层窗外。明楼低头看着手持屏幕,报出了数据:“高度12.5,距离3.5,双层玻璃,中空,受到攻击时,隔层压力改变,触发警报。”他执起单筒望远镜,扫过这个街区,“最近的接警站,在你的一点钟方向。”   阿诚向着一点钟方向,把铅笔举在半空,闭起一只眼睛量了量。“从接到警报,到集结人员,赶赴现场,四个安全出口封锁完毕,大约需要……六七八分钟。”   “到底几分钟?”   “七分钟,最多七分半。”   望远镜上扬,明楼看了看观景台上的画手。   “也就是说,你有七分钟时间,找到控制室,重启系统。”   楼顶风大,吹起阿诚的衣角,镜头中,那孩子穿的是读书时的旧衬衫、牛仔裤,头上戴着一副音乐耳机,举着铅笔的姿势有点调皮,像个成绩不怎么好的艺术特长生。   明楼笑了笑,放下望远镜。一直以来,好像太把他当个大人了,别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,听听摇滚,谈谈恋爱,正是无忧无虑混日子的时候。   明楼说:“你的画要留在观景台上,等人送去失物招领处。系统重启之后,我会把撤离路线上的监控画面,替换成大楼另一侧的镜像,到时候你拿着画,从正门走出去,没有人会怀疑。”想着心事,语气就不自觉地柔和。   这一丁点疏忽,竟让阿诚听出来了。他没有应答明楼的命令,只说:“哥,你以后,要多笑。你笑的时候,说话声音特好听。”   那边沉默了一会,说:“好不好听,和你有什么关系?你是我什么人?”   阿诚向远处那一方小窗望了一眼,手中的铅笔不停,近处的街景涂得差不多了,才老实地说了一句:“不知道。”   明楼没和他计较,说:“下去的时候熟悉一下撤离路线。”   阿诚没回答。走出观景台那道门的时候,他顺手摘下领口的微型通讯器,用一块可塑橡皮黏在了密码锁下面。   明楼拉上百叶窗,回到书桌前,屏幕上是撤离路线沿途的监控画面。   画面上,阿诚下了几级台阶,边走边从背包里拎出风衣,向后一扬披在肩上,好像一尾鱼打起一个浪花,逆着人群游去。   踏入下行的观光电梯之前,阿诚摘下耳机,掠开额发,仰起头,冲上方的监控探头绽开一笑,他知道,明楼在从那里看着他。   走出公寓的电梯,忽然记起出门时忘了带钥匙,又不舍得按铃吵醒小朋友,阿诚站在门口,打算轻敲敲门,手才抬起来,门就开了。是明楼。   两个人一个门里,一个门外,静立了片刻,明楼敞开门,阿诚低下眸子,踏过门槛。   阖上门,卸下背包,一抬头,明楼没走,两个人站得更近了,玄关的灯照下来,方寸之地,明楼又不肯侧身让他,阿诚退了半步,就靠在了门上。   他看着明楼倾身过来,眸子里静水流深的,却很是执意,空气一下淡到不够呼吸。   生气了?是为那句“不知道”?不会,要生气,当时就生气了。那……   如此想着,阿诚眉心轻皱了一下,好看,他自己并未察觉。   明楼那些让人猜不透的心事,此刻,和他只隔着一吻之遥,尝了也未必能懂,可是,这距离,毕竟是让人上瘾的,阿诚轻扬起下巴,毫不迟疑地迎上去。   唇与唇初初相缠的一刻,卧室传来了明台的叫唤:“阿诚哥哥!”   阿诚别过头,像大夏天里,让人手指一弹,洒了一脸凉水。   等缓过劲儿来,两个人还是那么相对站着,空气并未压过来,玄关也并不狭小,方才的一切,就如同一夕长梦。   小家伙困在浴室了,他又大喊了一声:“阿诚哥哥!”   在阿诚从明楼身边侧身而过,冲进卧室的一刹那,明楼隐在唇角的一弯浅笑,优钵罗花似的,轻绽了开来。   阿诚在浴室打理好小朋友,找了一条毛巾被,把他从头到脚裹着,扛在肩上,走进客厅,像丢下一只待宰的羊羔似的,扔在了沙发上。   明楼坐在沙发一角,翻着一本侦探小说,待宰的羊羔挣扎着爬起来,规规矩矩打了一声招呼:“大哥早。”   “早。”明楼抬腕一看表,十一点多。   阿诚抱了一捧干净衣服回来,衬衫,短裤,长裤,袜子,一件一件套在小朋友身上,在大哥面前,小家伙乖了许多,穿戴整齐了,可怜兮兮嘀咕一句:“阿诚哥哥,我饿。”   阿诚拎过毛巾,揉了揉小朋友湿漉漉的头发,和他蹭着鼻尖说:“早饭让你睡过去了,只好再等一会。”   说归说,阿诚还是去了厨房,端回了牛奶,曲奇,还有一杯红茶。   他隔着沙发背俯过身来,把红茶送到明楼面前,明楼从书页上扬起目光,接了杯子,侧过头,深深顾了他一眼,阿诚望着那对眸子,手在碟子边沿滞了滞,好一会才记得松开。   小朋友瞥见了,没出声。冷战结束,恢复邦交,好像,还多了点什么。   那天,因未完成的一吻,两个人心意绾结,一直化不开。   午饭炖了一条鲈鱼,第一筷子,阿诚把唯一的一块鱼籽夹到明楼碗里,这是家里的规矩。按惯例,第二筷子,要把鱼肚上最嫩的一小块,夹给明台。   明楼的心思没在饭桌上,他把那一块鱼肉夹起来,添在了阿诚碗里。   阿诚一愣,看了明台一眼,小朋友端坐在桌旁,咳了一声抗议的嗽。   筷子落下的时候,明楼就意识到错了,可是,两个都是孩子,他没打算修正,夹了几片蘑菇给小朋友,算作补偿。   阿诚低着头,用筷子尖,把鱼刺一根一根剔出来,挑了整整一匙又白又软的鱼肉,淋上汤汁,拨乱反正,送还到小朋友碗里。   明台节省着尝了一小口,心满意足地宣布说:“大哥心疼阿诚哥哥,阿诚哥哥心疼明台,家里还是明台最大。”   明楼听见,训了他一句:“就你知道。看破不说破,懂不懂?”像是为了封住小朋友的话头,他不动声色,把那块鱼籽也夹到他碗里。   这一餐,阿诚只管给小朋友夹菜,明楼坐在他对面,他没有抬过一下头。   ==========   第二天七点钟,明楼通过微型通讯器捕捉到的密码锁按键声波,破解了观景台的密码。   行动之前一小时,两个人在家里从不提起的心事,让明台一语道破了。   那是傍晚,班主任苏老师的车停在公寓楼下,明楼牵着小家伙的手,两个人向苏老师鞠了一躬,苏老师浅笑着还了一礼,领着小朋友,打开后座的门,小朋友迈上去,坐得端正。   一早醒来的时候,明楼坐在床边说,大哥要和阿诚哥哥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,把你的阿诚哥哥借给大哥一晚上,可以么?   小朋友似乎察觉了什么,阿诚哥哥一向,天经地义是他一个人的,可是,他渐渐发现了,当阿诚哥哥拣出意面里的青椒的时候,当大哥在书房亲着阿诚哥哥的时候,阿诚哥哥是大哥的。   明楼和小朋友说好了,去苏老师家住一晚,快见到锦云妹妹了,可是,明台快活不起来,一整天,他腻在阿诚哥哥身边寸步不离,十足的乖巧,十足的可怜。   明楼把行李安放在后备箱里,俯在半敞的车窗,和明台说再见,小朋友鼓起好大勇气问:“大哥,等你和阿诚哥哥做完了那件很重要的事,我还能叫他阿诚哥哥么?”   明楼一怔,天知道,这九曲十八弯的小脑袋里面在琢磨什么,他逗他:“要是不叫阿诚哥哥了,明台想叫他什么?”   小朋友一脸伤心地想了半天,说:“我不改了,行不行?”   明楼笑了出来,往小脑袋上使劲儿揉了一把。“小傻瓜,什么都不改,别胡思乱想了。”   小朋友半信半疑,点了点头。苏老师的车载着他开动了,他扒在窗边,一脸忧愁地,向大哥挥了挥手。   送走小朋友,就只余下整理装备的时间。   枪械,弹夹,绳索,一切收拾好了,明楼把背包递到玄关,阿诚接住,挎上右肩。明楼把通讯器别在阿诚领口,顺手在衣襟上轻掸了掸。   明台不在,这个家又是闷闷的,明楼检查了一遍那条扣绳索的腰带,不经意地问:“听说,你跟明台抱怨,说我从没抱过你?”   阿诚一僵,一脸的后悔莫及,怎么忘了,那个小东西,从来都是家里的两面派。早知道,就不告诉他了。   “是小祖宗先抱怨的,他说十岁生日那晚,你给他立了好多规矩,说阿诚哥哥十岁的时候都这样了,都那样了,以后明台不许让大人抱了,起床、洗澡、穿衣都得自己来,也没有睡前悄悄话和晚安吻了。”   阿诚说着说着就不说了,他知道理亏,知道是自己把大哥给明台立的规矩,一样一样都破了,可是,明楼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过。他伸手去够衣帽架上的风衣,明楼走过去,摘下风衣,裹在他肩头。   理好了风衣,静了一会,阿诚又说:“我那么说,是安慰他的。”   明楼沉默许久,按了按眉心,迟迟地说:“其实,我抱过你,你那时还小,不记得了。”   话说得欠考虑,“不记得了”,这该是两人之间最不愉快的字眼。又是一刻寂静,明楼妥协般地伸开双臂,对阿诚一笑:“来,让我抱抱。”   阿诚站着没动,他说:“哥,这就开工了,你是怕我不紧张么?”   明楼眸光一诧:“没看出来,你紧张么?”他靠近了,轻握住那双垂在身侧的手,阿诚的指尖冰凉,他盯着阿诚的眸子,把那双手合在掌心,揉搓了一会。   阿诚让明楼盯得眼底生疼,他轻轻把手挣出来,说:“来不及做晚饭了,冰箱里有中午做的三明治,等我回来带宵夜。”   他踏出两步,拉开门,被明楼跟上,不遗余力地一把拽回来,不分青红皂白地,牢牢拥在了怀里。   ☆、拾贰   明楼看着阿诚扶上栏杆,侧身横飘出栏外,夜风吹亮衣发,他立在观景台窄窄的边缘,好像一面飞扬在楼头的战旗。   他的正下方,三十二层的灯火亮起,百叶窗中,有人走过来。   明楼放下望远镜,换数字相机,长焦镜头调了一个近景,同时轻轻说了一声:“去吧。”   阿诚握着栏杆的手一松,一片叶子一般,下落得无声无息。绳索停在三十二层,阿诚凌空一个翻转,举枪。   百叶窗拉开,明楼按下快门,三帧连拍,窗里那个人的样子,在书桌上的屏幕中显影。   枪消音了,子弹击穿了双层玻璃,擦过值班员的耳廓。   阿诚从半空荡过去,撞开碎裂的玻璃,闯过窗口,脱开绳索,落在走廊上,就地一滚。值班员惊慌之中拔了枪,被阿诚伸手擒住腕子,一脚扫过足踝,撂倒在地上。   值班员惊魂未定,人已被拎起来压在墙上,枪口抵着颈动脉。   玻璃破碎触发了警报,对讲机里,地下一层监控室传来询问。   阿诚枪下加了几分力,盯着值班员,等待他的反应。夜风在窗上猎猎地吹。   寂静了片刻,监控室大声命令:“回话。”   值班员咽了口唾沫,说:“没事。”   他见阿诚没有退让,又补了一句:“警报,是我不小心碰响的。”   这段声音传到书房,屏幕上波形流动,百分比进度条上升,明楼看着它,不动声色。   阿诚轻锁的眉心淡了淡,枪没放下,他在值班员两边上衣口袋里摸了摸,找到了开启控制室的磁卡。   枪柄击在太阳穴,值班员倒下去,阿诚带上这人的枪,取下他的对讲机,往长廊尽头走去。   控制室的门无声地滑开又滑上,操作台指示灯亮起,密钥是十六位二进制矩阵,从启动时刻开始,每隔一分钟变换一位。   解密程序是明楼事先写好的,阿诚在手持屏幕上校准了时间,推算出此刻的组合,输入密钥,破解。   阿诚向书房那台终端发送了一道对接指令,他说:“国家通讯社中央控制系统,准备重启。”   明楼回答:“可以重启。”   命令发出,指示灯渐次熄灭,整间控制室有那么一瞬,沉入了失听一般的寂静。阿诚注视着幽深的屏幕,下意识攥紧了身边的扶手椅,忘了呼吸,那是漫长的一瞬。   风声传入耳际,时间又开始流淌。指示灯亮起,然后是屏幕,一行一行字符,安静地卷上去。   “数据对接成功。”明楼的声音依旧平稳,他停了停,又说:“你可以下来了。”   阿诚没有回答,因为他看到,屏幕反光里,身后的门不知何时又滑开,有个人影站在门口,举起了枪。不是瞄着他,而是瞄着操作台。   “阿诚?”明楼叫了一声,没有收到回应,他听到了一声枪响。   是那个值班员,他身上还备了一支枪。   阿诚回身,拉过扶手椅,一把推过去,子弹打在旋转的椅背上,火花一闪,射偏了。   值班员在扶手椅边缘一蹬,扶手椅直冲过来,阿诚几步上去,踩过椅面,一个空翻,当头落下一记连劈,值班员双臂向上一格,挡了下来。   这个人,并不像方才那么不堪一击。   值班员还未站稳,阿诚的横踢扫向了他,他侧身避过,不料阿诚的腿收回来,膝窝别住持枪的手肘,将人带倒,枪口向天花板,第二声枪响了。   明楼说过,三十二层是一个传感系统,对硝烟的检测敏度很高,每一枪都很危险,对方并不在意打中了什么。   两个人滚在地板上,全无技巧只凭角力,阿诚一边避开攻击,一边设法去夺那支枪,又怕不小心触动扳机,有了顾虑,就落了下风。   第三声枪响,子弹擦过操作台一角。屏幕一闪,弹出一栏警告,系统转入紧急模式,下方是倒计时。30秒。   解除紧急模式的时间只有30秒。   值班员居高临下,枪口压着阿诚的喉咙,几乎置他于死地。阿诚双手格着他的手腕,把枪从自己身上一点一点,移开一道间隙,他觉得出这人腕上的力道,扳机扣动的一刹那,他头一偏,枪声就在耳边炸响。   值班员没料到阿诚避得开,愣了一下,阿诚的手全力向上一托,滚烫的枪身贴上对方颈侧,那人痛叫了一声,他翻身把他制住,抽出那张磁卡,在他颈间一掠,割断了气管。   阿诚扑到操作台前,30秒耗尽了,警告栏上显示,自毁模式一分钟后启动。   他听见明楼在叫他。阿诚。   “哥,是我疏忽了。我闯入的时候,这个人的反应就非常训练有素,不像普通的安保人员,他可能是……”   “阿诚。”明楼又叫了一遍,这个名字,他很久没这么毫无顾忌叫过了,他对阿诚说,“控制住情绪,听我说。”   “我对这个人做了外形和声音的匹配,他是汪曼春的一名线人,你进入大楼的时候,就已经确认无误。没有告诉你,是怕你分心,我认为他们在等我们取得资料,坐收渔利,所以不会阻止你。我没想到他们的最终目的,是触发系统自毁。是我疏忽了,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,现在,立刻,马上,撤离。”明楼的声音镇定,严厉。   阿诚没有应答这个命令。他在键盘上敲出了一行代码。“我留了一道自相矛盾的指令,系统会暂时陷入死循环,但是负荷有限,维持不了多久,我现在下去切断电源,阻止系统自毁。”   这道指令发出后,屏幕上流动的字符停滞下来。   阿诚转身,走出控制室,锁了门。   “这一层的供电和大楼的总供电相互独立,你以为会让你轻易找到么,没等你找到它,76号已经先找到你了。”明楼说。   阿诚快步走向来时打碎的窗口。不是说地下三层之下,还有未公开部分么,下去就知道了。他对明楼说:“系统毁了,有人会说你的资料是伪造的。”   “系统没毁,他们也可以说我是伪造的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书房的屏幕上,阿诚携带的定位器在移动,明楼看见了,他说,“阿诚,服从命令。”   风太大,阿诚没听清。他估算了一下高度,在手持屏幕上设置了一组数据,扬手拉下绳索,扣在身侧,从窗边轻身一跃而出,燕子一样俯冲下去。   楼前广场警灯闪烁。   汪曼春接到监控室的报告:“楼梯间没找到,电梯里也没有,他应该还在三十二层。”   这是三十一层窗前,她向外张望,一个身影从大楼这一侧,沿垂直方向,如鸟飞过,汪曼春说:“他已经下来了。”她扬手,斜上方连开了两枪。   扣在阿诚身侧的一条钢琴线,倏地断了。   一下子失去了平衡,好像一个巨浪打在一叶小舟上,阿诚整个人荡出去,重重撞击在楼面上。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,他失去了意识。   有人叫他:“阿诚。”   阿诚。   在他落下来之前,那个人就一直叫着他,可是,他都没来得及回答他一句。   太久了。他快忘记那个名字了。他也忘记了,今夕何夕,自己是谁,在什么地方。   那声音,从他九岁那年,风里雨里,夜里梦里传来。从通讯站那一方青藤小窗,那一片水边白芦里传来。   像那只窄巷里牵住他不放的,凉河水里把他拉回来的手。   一下把他唤醒了。   是明楼。   是明楼叫了他,这世上才有他。   他应了明楼。他说:“哥。”   世界在晃动,摇荡,目之所及,没有任何可以攀扶的支点。钢铁和玻璃,迎面向他压过来,风是铅冷的,子弹是灼烫的,划破了他的呼吸,烧尽了他周围的空气。   百叶窗升上去,光栅中降下挂钩,上面悬着一支狙击□□。   明楼执起这支枪,倚在窗棂上,朝对面指去。   “我把这一面清除干净,你先回到楼层里。”明楼说。   身上不那么听使唤,阿诚抬手,拽住余下的绳索,稍微找回平衡。   枪响了。汪曼春调来的人,被一枪一个放倒。   绳索渐渐控制住,在半空中静止下来。   阿诚向对面窗上开了一枪,又开了一枪,整面玻璃碎开,落了一地。身子振开,又荡回来,距离不够,他在窗框上借力,又振开,再荡回来的时候,他解了身上的绳索,纵身一跃,跌入窗里。   他听见明楼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  天旋地转。   这是一间编辑室,阿诚伏在地板上,明楼在和他说话,他心里乱,脑子里风声、枪声、玻璃的破碎声,响成一片,身上被碾压一样的疼,什么也听不清,什么也听不进去。   他知道自己不清醒,可有些事,还是想明白了。   明楼在瞄准镜里,死死盯着这间编辑室的门,他说:“阿诚,别出去,这道门对面的楼梯间,正有人上来,你到门后去,他们不进来就算了,假如进来,交给我。”   阿诚打起几分精神,撑住身子站了起来,他走到门边,侧倚在墙上说:“哥,别开枪,他们会循着弹道找过去的。”   听上去,每个字,都耗尽了力气,明楼安抚他说:“这一层的监控画面接到你的屏幕上了,听我指挥,坚持一会,我们很快离开这儿。”   阿诚闭上眼睛,贪婪地听了一会通讯器里传来的,那个人浅浅的呼吸。   他扯落了衣领上的定位器,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   明楼叫了一声阿诚,通讯器里一声回鸣,那边把回路切断了。   编辑室的门阖上,明楼失去了阿诚的踪迹。   明楼搁下狙击□□,拉开书桌抽屉,带上□□,走出公寓,存着那份资料的记忆卡,也一并带在身上。   编辑室门外,阿诚和76号的人,迎了个正着,四枪,一枪解决一个。还有十几层,他沿楼梯间下去,在手持屏幕上,寻找一条通往地下的捷径。   脚步声追下来,子弹呼啸而过,打在栏杆上,火星四起。   阿诚掩身在楼梯内侧,在屏幕上看准时机,等来人踏上身边那段阶梯,开枪打中了他的小腿。   后面还有一个。76号这一次,恐怕是全员出动。   没子弹了,他把枪斜抛出去,那人俯身,枪口扫过来,他擒住那只手,把人拽得栽了下来,夺了枪,打在他膝上。   没有地方掩蔽,他在看着敌人,监控室也在看着他。   阿诚记起了监控盲区,他踏出楼梯间。   这一层中央,三部电梯,三条走廊,势成犄角,其中一部旁边向里,有个小小的清洁间,它只存在于建筑结构图上,是监控探头看不见的死角。   阿诚倚上清洁间的门,把中央天花板的三部监控探头打掉,他走出来,按亮了电梯的下行键。   身后走廊上有人,他在手持屏幕上看见了他,转身一指,一枪毙命。   一部电梯往一层,一部往地下三层,一部往观景台,电梯内部监控画面被替换过,青瓷去向不明,监控室把这个讯息传给了汪曼春。   “所有人去地下三层。”汪曼春了解青瓷,她拿得准,青瓷绝不肯从一层或观景台逃之夭夭。这孩子为了在那个人面前当一次英雄,是不惜命的,他甚至不时盼望着把小命搭上,尽管,他的命,也并不值什么。   汪曼春的人马在地下三层集结的时候,青瓷正在昏暗中摸索通往未公开部分的入口,他听见杂乱的人声,就停了下来,后背紧挨着墙壁,注意着四下的动静。   静止,和冰凉,令他清醒了几分,继而,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,他觉得,也许他可以和汪曼春谈谈条件,他有什么可以和她交换?他没有,除了他本人。可是,这有用么?   就在这时,他的上衣内侧口袋里,行动电话震了一下。   “报告你的位置。”明楼这么说的时候,正横穿过警灯缭乱的广场,语气冷冷的,是在为阿诚私自中断联络而生气。   那一刻,青瓷忽然明白,为什么明楼,还有明台,一直说心里惦着的那个人,生气的时候最好看。   他从耳边的每个字,看到了明楼说话时的样子,世上真是再也没有那么好看的人了。   他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了悟,忘乎所以地抿唇轻笑了一下,心里马上又存了歉疚,他说:“哥,我得回去。”   明楼出示了国情局的特别通行证,有人赶过来,拉起警戒线,为他放行。“知道回来了?”他没好气地说。   “哥,我得回76号去。”青瓷说。   “你胡说什么。”明楼的步子不觉加快了。   “在76号,我就是青瓷。这话是你说的。青瓷才是我的真实身份,对么。”阿诚,明诚,都是假的,这句话哽在喉咙里,无论如何说不出口。   明楼沉默了片刻,回答:“对于我来说,青瓷和阿诚都是真实的。”   “可是,你是不是得放下一个,才能走下去?”   “你不是也没放下毒蛇么?”   “我准备放下了。”青瓷说,“我准备放下你了,哥。”还有点舍不得,就是这一句,哥。   明楼觉得,他不清醒,可是,不清醒的时候说出来的话,他也无法反驳,他说:“我都不放下,你以后,也可以都不放下,成交么?”   青瓷忍不住笑了。“哥。”他又叫了他一声。多叫一句,就像赚到了一样。   “想想明台,明天一早,他问我要他的阿诚哥哥,我怎么和他交代。”   冷不防,一句话剜在了心尖上,笑还没敛住,泪就滚了下来。青瓷把电话挂断了。   明楼站在国家通讯社一层大厅,看了一眼行动电话的屏幕,上面除了通话时长,还有一行字:目标位置已锁定。   ☆、拾叁   青瓷听见了明楼的脚步声。   汪曼春的十几名手下,向青瓷栖身的拐角包围过来。他在黑暗里,阖着眸子,辨认着他们的人数,位置,甚至高矮,胖瘦。   枪里余下的子弹,加上备用弹夹,一枪一个绰绰有余,拿下他们,挟持汪曼春。她几乎占领了这栋大楼,一定知道未公开部分的秘密。   找到三十二层的电源,中止系统自毁。   再和汪曼春,从一层大厅走出去,在警方面前,坐实今夜入侵国家通讯社的行动,是76号策划实施的一起恐怖袭击。   而青瓷,只是一个临阵倒戈,以交出主人为条件,请求宽待的叛徒。   汪曼春顾着叔父的好名声,在摸清他们手中那份资料的内容之前,就算被审讯,也不会攀扯毒蛇。   到时候,一切就和明楼无关了。   青瓷又捋了一遍这个计划,没什么破绽。   明楼的脚步声,是在这时远远响起的。他从楼梯间一阶一阶踏下来,步子很快,却透着从容,且带着那么一点,只有青瓷听得懂的,赴约一般的盛大。   汪曼春也听见了。她一扬手,十几个人静下来。   楼梯间的门,无声地荡开一扇,汪曼春朝那个方向开了一枪,十几支枪陆续扣响。   灯亮,等待着枪声渐稀,有一支枪从门口抛过来,沿着地面,旋转着,滑行到无人的空地上,停了。   汪曼春的枪慢慢放下。   明楼从门后走出来。   这一晃,竟有十几年没见面了。她本以为见到他,至少可以像个寻常的同门,无怨无尤,点头一笑,可是事到临头,她没笑,只说:“见您一面,可真不容易。”   她挥手,十几支枪,迟疑地放下了。   明楼站定,离汪曼春十步远,他说:“师妹如今,是汪家的掌门千金了,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见识。”   这回,汪曼春倒是真的被逗笑了。“别说得他好像多么微不足道似的。”她说。   他九岁那年跟你回来,你怕有人追查凉河事件的幸存者,就把他交给了梁仲春。后来你集结旧部,调查你的恩师被秘密处决的缘由始末,就有了76号。   他十岁那年,76号为掩盖存在的真实目的,开始袭击凉河自由战线在国家机构中的渗透者,你怕他的名字沾染上血腥,给了他一个明家次子的身份,把他交给了母校。   他十八岁那年,你预感到身份被揭穿,怕牵扯出他来,为了不让他落在国情局手里,又把他送回了76号。   “桩桩件件,你在这个孩子身上花了多少心思,我怎么能不格外留意?”汪曼春说。   明楼向走廊深处那条岔道,匆匆掠了一眼,光线很暗,他知道,那是青瓷掩蔽的地方,看不出什么端倪,可是,他觉得汪曼春这番话,一定把青瓷吓着了。   “青瓷是凉河事件的唯一生还者,我不应该这么做么?”明楼反问。   汪曼春冷笑了一声:“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,看看你是怎么待我的。”   “你一毕业就和我分手了,我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,出了什么事,为什么不见我,我只知道你的老师死了,你受了委屈。我可以为你诛神灭佛,不惜担下所有罪名,你却从来没告诉过我,你的敌人是我叔叔。”   这句话像一只喙爪锋利的鹰隼,在半空中盘桓过后,留下长长的沉默。   有点突兀地,青瓷反驳了一句:“令叔父主张的法案是1076号,毒蛇就把组织命名为76号,他冒着暴露组织真实目的的危险暗示了你,你是没注意,还是假装没注意。”   在这件事上,青瓷莫名地明白汪曼春,他明白,她不是忽略了76号和1076号法案之间的联系,她只是想听那个人亲口对她说。   明楼扬声,向走廊尽头反驳回去:“大人在说正事,小孩插什么话。”近乎训斥。   青瓷低了低眸子,不吭声了。   明楼又沉默了一会,说:“没告诉你我是在和你叔叔作对,是我不对,你知道真相后,匿名向国情局提供线索,揭发毒蛇还活着,我被秘密监视了三年,算扯平了。”   “说说今天的事,你有什么条件?”他心平气和地问。   汪曼春莞尔一笑:“那要看您,想跟我交换什么。”   “青瓷以后和76号没关系了,我会把他带走。”   汪曼春回身,向走廊那头看了看。“那得劳烦您,先回答我几个问题。”   “你问。”明楼说。   汪曼春沉吟片刻,说:“既然您手上握有邻国与凉河自由战线暗中联络,共同策划恐怖袭击的证据,那场袭击为什么没被阻止?”她要的不是答案,而是承诺。   明楼回答:“是我知情未报。”   汪曼春点了一下头,又问:“76号存在的理由是什么?”   明楼回答:“恩师遗命,清除凉河自由战线渗透者。”   汪曼春掂量了一下这个答案,差强人意,她继续问:“您的恩师,是丧钟行动唯一的策划者么?”   明楼本应回答,是。可他回答得更为不留余地,他说:“丧钟行动,从未发生过。”   汪曼春摇了摇头:“我凭什么相信,您会保守秘密到最后?”   “凭青瓷在你手里。”   “这不够。”   明楼目光一淡,说:“你也不过是为成全你叔叔生前身后一世清名,我保证,凉河通讯站在那场恐怖袭击中,除我和黎叔之外无一生还,黎叔被你杀了,我没有关于丧钟行动的任何证据,以后也不会有,放心了么?”   汪曼春没有答话。不过看得出,这个交换结果,她认可了。   明楼扬起眸子,向汪曼春身后扫过去,他说:“还不过来。”   青瓷的手在衣边攥了好久,几乎没了知觉。他记起了梁仲春的话。   “他为了保护你,就要部分牺牲他的计划,要你何用?”   青瓷不很清楚,明楼的全部计划到底是什么,但他很清楚,就在今夜,这个计划牺牲了很多。机关算尽,他终究拖累了明楼。很多年以前就在拖累了,他都不知道。   要你何用?   青瓷从掩蔽中走出来,两个人隔着一条走廊,遥相对峙了片刻,明楼看着他,话说得更不客气:“等我八抬大轿抬你么?”   小白眼狼。竟然说要放下他。   偏巧当着小白眼狼的面,又被汪曼春揭穿了这些年的难处,好像求着他别放下一样。仔细一琢磨,心里就特不是滋味。   明楼在气头上,电话里说得一句比一句好听的话,就像不算数似的。   青瓷穿过了围困,汪曼春始终没发话,十几名手下不好阻拦,也不敢松一口气。   明楼没等他,转身向楼梯间走去,青瓷赶上,追在他身后,两个人隔了三步远,都没去拾地上的枪。   汪曼春很不甘心,她在两人身后,无言地持着枪,却无从下手。   她说不清更怨憎谁,也说不清那两人之中,杀死谁,留着谁,才更让她快意。   在青瓷回头的一刹那,她决定把他们都杀了。   那时,两个人站在楼梯间门口,青瓷转过身,挡住了明楼。   子弹出膛。这一枪因为犹豫,并没有打中。几个手下纷纷开火,子弹击在门上。   明楼一只手拦腰搂过来,从青瓷半敞的衣襟中,拔出了他的枪,另一只手把他扯到身后,他推开门,一面后退一面还击。   汪曼春身旁四五个人倒下。明楼和青瓷退到门内,枪声仍在响,门在缓缓阖上,渐渐隐去的一线光亮里,明楼的枪口锁定了汪曼春,最终没有扣响。   那道门,永远地阖上了。事实上,汪曼春只开了一枪。不是出于善意,她只是,忽然很想念叔叔,她想,叔叔要是知道,这破空而来的杀念是因为妒忌,一定会觉得丢脸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捞住青瓷的手腕,踏上地下二层,地下一层,一步不停,只有青瓷知道,那只手的力度有多重,几乎把他的腕子捏碎。   两个人疾步走出一层大厅,青瓷抬头,观景台上的全息影像还在亮着,系统自毁还没被执行。步伐稍一顿,又被明楼拽了一把。   他的思绪停在明楼来时,地下三层灯亮的那一瞬。   三十二层和大楼的供电相互独立,大楼的未公开部分,应该就是它的所在。   地下三层之下的未公开部分,在大楼停电的时候,应该还可以开启,否则就不算是完全独立,所以,地下三层的供电,应该来自那个独立电源。   事情变得容易了。不必找到未公开部分的入口,只要地下三层电路过载,独立电源就切断了。   青瓷挣开明楼的手。   明楼早有防备,他抓着他的肩头,把他扳回来,让他面对着自己。“从今天起,青瓷和阿诚,都得听我的。”   “听谁的?哥,还是毒蛇?”青瓷挡开肩头的那只手。   明楼把青瓷的手一拧,扣在身后。“你敢走回那个地方,以后就别叫我哥了。”   “你就当我叛变了五分钟。”青瓷低身一转,反抓住了明楼的手,他用了明楼想也没想过的一招。   他在明楼腕子上,狠狠咬了一口。跑了。   小白眼狼。真是属狼的。   王天风的指挥车就停在广场边缘,他远远看见两个人争执了几个回合,阿诚往大楼里跑,广场上一声枪响,阿诚身子一栽,扶在一层大厅的门边,缓慢地,跪倒了。   开枪的是明楼。子弹擦着阿诚的腰间,刀一样划了过去。   楼顶,全息影像熄灭。整座城市,静场了片刻,三十二层冲出了火光,玻璃碎片,和连绵的巨响,如同倾盆大雨轰然降下,泼红了半边夜空。   地面抖动,震源远在地下三层之下,几秒后,渐渐归于平静。   火焰和灰烬,星星点点坠落下来。   明楼走过去,半跪下来,在门边捉住阿诚的手,绕在肩头,他以为阿诚会挣开,可是没有,阿诚迟疑了一下,另一只手,也环上他的肩,将他搂住了。   明楼揽过他,怀里的身子在发抖,体力透支了。他在他背上轻拍,两个人安静地相拥了一会。   腰间的枪伤不深,可是血渗得很快,明楼取出手帕,轻压在出血点上,阿诚抽了一口气,没忍住,压抑地叫了出来,下巴硌得明楼肩上生疼。   从前在学校,不管什么伤,阿诚是绝不肯当着明教官的面喊疼的,明楼知道,这会,怕是快崩溃了。   缓了一会,阿诚说:“哥你别着急。”声音沙哑,可是,没有哭。   “看这样子,自毁程序只针对出入口和读取端,资料库在地下,应该只是锁死了,肯定没毁,只要它还在,就没人敢诬陷你当初没把资料传回来。”   明楼静默了好一会,才说:“阿诚,你借我十分钟,给我当一会那个十一二岁,什么也不知道,什么也不担心的听话小孩,行么?”   阿诚在明楼颈边蹭了蹭,没说话。   明楼又说:“十三四岁,也行。一分钟,也行。”声音竟是哽的。   伤口正疼得厉害,阿诚笑一下,眼泪就砸在明楼的衣领上。他说:“那时候最盼着长大,觉得长大了可以懂得你,陪着你,保护你,哥会过得好一点,不用那么苦,只要这么想着,就什么都不怕。”   我也没想到,我长大了,还是什么都做不了。没想到,是我让你过不好的。对不起。   阿诚心里这样想,可是,他没有说出来。   明楼扶着他的肩,让他对着自己,他端详了一会那双潮湿的眸子,凑过去,额头轻抵在他的额上,低声说:“别长大,你长大了,哥就老了。”   阿诚傻笑了一下,他说:“我又不嫌弃你。”   ==========   消防警控制了火势。王天风封锁了大楼。广场上很凌乱,但是,很安静。   王天风经过两个人身边时,目光一侧,明楼正搀扶起怀里的人,他和王天风交换了一个阿诚看不明白的眼神,错身而过。   ==========   整座城市进入二级戒备,交通状况不是很好。   雨一直落,挡风玻璃上一片水光斑驳。   红灯。明楼看了一眼身边的位置。   阿诚看着窗外,身上盖着明楼的大衣,肩头落下来一角,明楼伸手,为他盖了盖好,手沿衣襟滑下来,在覆盖之下,找到他的手,轻轻握过来,放在腿上,拇指在手背抚摩着。   阿诚没回头,只对着窗上的反光笑了笑。   看得出来,他的状态很差,唇色苍白,手心冷汗涔涔,那记枪伤并无大碍,应该是撞上楼面那一下,引发了内出血,神智也有点恍惚,扶他上车的时候就发觉了。   这个时候陷入昏迷,生命体征不稳,抢救容易出危险,得找一个方法,拉住他的注意力。   明楼想了想,问他:“身上有枪,枪里有子弹,为什么不用?”   阿诚看了一眼反光镜,他知道明楼问的是什么。他是问他,汪曼春开枪的时候,他为什么不拔枪。   背上疼得快喘不过气来,可是,阿诚想解释一下,他说:“她策划了这次行动,但不是组织的第一主使者,责任不应该由她来承担。”   明楼目视前方,问:“就这个原因?”   “这件事应该由你来处置,我没资格。”不小心用错了词,阿诚想说的是,权限。   明楼听懂了他的意思,也听懂了,他用错的那个词,他问:“为什么没有?”   “你们的恩怨太复杂了,我不明白。”雨很大,窗上起了雾,街上的车和灯,渐渐看不清,天也变冷了,风直吹入骨头缝里。   阿诚看了一眼驾驶台上的指示灯,暖风是开着的,他知道,不是天气的原因。   “真的不明白?”明楼问。   阿诚说:“我明白。”她为他诛神灭佛,他为她命名了76号。有什么不明白。   明楼觉得,他想岔了,他说:“你不明白。”   “哥,别说了,我没那个意思。”阿诚还留着一线清醒。那毕竟是,过去的事了。   明楼捏了捏阿诚的手,问:“哪个意思?”   阿诚沉下去的意识,又浮上来几分,他记得明楼这只手腕,有他咬过的牙印,不知道流血了没,他想把它抓过来,贴在脸上,贴在唇上,可是他动不了。   “哥喜欢的人,必有她的好处。后来不好了,必有她的难处。”他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话,还有半句,在脑海里亮了一下,未及出口,就熄灭了,然后,关于那只手的知觉,也消失了。   哥,我明白这个,就够了。   ☆、拾肆   明楼轻吻了一下阿诚冰凉的眼尾,没有人看见。   阿诚被送入急救室。凉河水边那片白芦,又在梦里回来看他。   梦里有人从身后把他拥在水面上,他扶稳了,一个浪头漾过来,那个人就不见了,水中牵他的那只手,也捞不到了。他叫了他一声,哥哥,大雨浇在喉咙里,把那两个字淹没了。   那是,他第二次那么叫他。   第一次,是那个人把他抱上渡船的时候。他抓他的手,叫他哥哥,可是渡船仓促离岸了,载着他,把那个人抛在岸上。   在老天爷眼里,哥哥这两个字一定很贵,要不怎么他一叫,那个人就得离开他。所以他那么叫过两次,就不敢叫了。后来,他只叫一半。哥。   阿诚向水上四望,见不着半个人影。他衔住一口气,一头扎进了水里。   他没怎么游过水,可是,他见过镇上的人救溺水者的样子。   雨下得大,河水是浊的,还有血色。他追着那个人的衣角,一直往下钻。   他够到了他的衣领,他搂住了他的脖子。   他凑上去,学着镇上的人,挨在他的唇上,把那口气渡给了他。   唇与唇轻轻分开,明楼在水中抬起了眸子,他捧住孩子的脸,意识回来了一点,他把孩子揽在身边,拨开急流,向白芦深处游去。   芦苇丛离河岸不远。   ==========   雨小了。袭击没有停止,近的是枪响,远的,是边境特别警戒区的炮火声。   芦苇丛很密,有一人多高。   明楼侧身伏在白芦中,辨别着枪声的方向,九岁的孩子偎在他的臂弯,一动不动,乌黑的眸子,盯着他看。   几个日夜的情报分析报告,求援无果,倦意终于挡不住,他知道,死亡,不劳吹灰之力的死亡,将会随他的深眠一同到来。   可是,他不能死在这个孩子面前。   他还记得每天清晨,孩子像小猫一样从沙发上跳下来,踮起足尖走到床边,对着他的眉心吹气,捏着一片画眉鸟的羽毛,从他的眉间沿鼻骨,一路扫下来,痒得不许他不醒。   他醒了,孩子就在他耳边说一句早,半是困倦,半是想念。   明楼想,孩子要是再也不能叫醒他,不能同他说早,一定会难过的。   这真是个甜蜜的负担。   他沉默地,对孩子笑了一下,扶他起来,两个人摘了一捧芦叶,掩去一路血迹,逆着枪声,穿过芦苇丛,往回走。   袭击是深夜来的,小镇毁了,敌人扩大了搜索范围,这时候回镇上,比待在河边安全。   街上泥泞的是雨,枯红的是血,有执枪的人来回巡看,他们钻入坍塌的窄巷。   一面墙倒下,压在另一面墙上,上方只余下半寸天空,间隙低仄,直不起身子,墙那边有枪响,砖瓦震落下来,明楼把手遮在孩子头顶上,他们摸到了镇上唯一的小诊所。   诊所炸毁了半间,廊上横了几个人。两人小心绕过去。   明楼伤在左侧肩胛和脊骨之间,子弹来时,在水中是逆流,所以嵌得不深。得难为孩子,帮他一把。他行么?明楼想,行的。   诊室还在,医用不全。他向手术台上掠了一眼,够了。   他从一室杂物中,扫开一小片空地,和孩子面对面,席地坐下。   他在两人中间,放下一只白托盘,上头的物品一样一样给孩子看,半瓶酒精棉,一把手术刀,一支止血钳,一管破伤风针剂。   孩子起初不明白。   明楼坐直了一点,把孩子也扶端正,他说,第一堂医学课,枪伤急救。   他说,枪伤的入点很小,内部的伤会大一点,子弹停留的位置,不是一眼就看得到。表面有灼伤,所以不平缓。   孩子看着他的眼睛,听得专注。   他接着说,将近十二个小时了,血液和组织液会结痂,所以取出子弹之前,先把结痂清理干净。他拾过止血钳,夹了一片酒精棉给孩子看。   孩子懵懂地,浅浅点了一下头。   他又拾起手术刀,说,把表面划开,子弹在里面,别被它吓住,别着急,看准了……   孩子忽然明白了。他是在教他,怎么帮他把子弹取出来。   他被吓住了,他没哭,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,眼泪不停往下落。   好多年以后,明楼还反复梦见阿诚当时的样子。   到处是敌人和废墟的小镇上,心爱的孩子,他没说过一个字害怕,只是哭得无声无息。   在梦里,明楼分不清那是当时的心绪,还是至今没放下的愿望,他想支持得再久一点,他怕有一天,他得离开,得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。   檐外是细雨,炮火纷飞,窗里,明楼和孩子轻抵着额头,他说,不许哭了。在学校的时候,男生一年只许哭一次,女孩子可以哭两次,你今年哭过多少次了?   孩子摇头。   明楼又说,你还哭,那我也哭了。   孩子一听,一下就不哭了。泪还在落,他抬手不停地抹。   明楼让他平静一会,找了一支生理盐水,挽起袖口,在静脉上打了一针,教给他怎么注射。   他让孩子把他教的,复述一遍。   几乎一字不差。尽管吓懵了,声音也在抖,可是,什么都没忘。   背完了,他又教他执止血钳和手术刀的姿势、力道,学得真快。   是在那时,明楼相信了,他们不会死在这里,那个孩子以后,会有最好的未来。   他放心地,把命交到了他手里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在梦里也不记得,他是怎么完成的。   那个人没告诉他,会有多疼,他在那个人身后,看不见他忍着疼的样子。只记得,他流了好多血。   绷带还没裹紧,轰炸就来了。   一声巨响,窗一下破开,火焰倾泻进来,气浪把两人一卷,冲散了。   有什么从半空坠下来,阿诚没看清,被那个人够着他的衣襟,拽到身边,搂在了臂弯里。   这一巷的宅舍正在一间一间炸毁。   可是,阿诚知道,他是安全的。他倚着那个人,头顶挨着他的下巴,那个人的掌心,牢牢覆着他的耳朵。   轰炸持续了许久,一声是一阵摇晃,一声是一片飞沙走石当头落下来。   那个人又把阿诚搂紧了一点,在他耳边说,念首诗。   什么诗?阿诚抬头问。沙子迷了眼,他揉了揉,想把那个人的脸,再看得清些,再记得深些。   教你的第一首诗,是什么来着?   那就是阿诚关于凉河的最后一帧记忆。   他的耳朵听不见炮火的声音,他只听见那个人轻轻对他说了一句,念首诗。   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的午后,他在一间小诊所里,给那个人念诗。   念了一百年之久。   ==========   肋骨挫伤,肺部出血。   老天爷像是为了聊以补偿阿诚许许多多的不记得,这伤,和明楼当年那处枪伤的位置很相近。明楼那时的疼,在这天夜里,就这样不期而遇地,都疼在了阿诚身上。   梦里哭得怎么伤心,枕边也不过淌了一颗泪。   那时明楼就坐在病床一畔,灯下,阿诚的眉蹙得很深,那颗泪沿他吻过的眼尾,安静地滑下来,他的指节挨上那一侧,不着痕迹地把它拭去了。   眉心,淡开了一点。   明楼好像知道了,他在梦着什么。   ==========   困扰国情局十年之久的76号案,被定义为不宜公开审理的事件。上头觉得,凉河自由战线渗透者恐尚未完全拔除,此案公之于世,难免打草惊蛇。   这个说法的真实意思是,被恐怖组织渗透,于一国来说,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。   可是,汪曼春策划暗杀的三名国情局高官,并不在渗透者之列。军事法庭给出了判决意见,刺杀多名政要,袭击机要部门,构成危害国家安全,应处以终身□□。   涉及汪家,这成了另一桩不公开审理的事件。   ==========   汪曼春回到76号最初的联络点。   那是一间萧条的油画铺子。梁仲春曾是它的老板。   她是在那里见到青瓷的。   听说76号的主人每天来铺子里,和青瓷在阁楼上共度日落的三个小时,他们之间言语很少,他手把手教他素描,或对坐着,陪他看诗。他从不带他出去,只和他并着肩,在一方小窗里,望着楼下街上人来人往。   汪曼春头一次过来,恰好看见青瓷伏在铺子一角的小案上,袖底压了一幅画,他的手轻握着纸边,脸轻挨着油彩,唇角扬起了一点,好像枕着一段美梦。   画上是一座桥。雁渡桥。角度,光线,和照片上一模一样——姐姐的照片,在那场袭击中失落了。   青瓷很自责,他在这儿安顿下来之后,还从没笑过。   这幅画,是76号的主人为他画的。   可是,画上没有姐姐。   那个人说,这是为了保护姐姐。   汪曼春不知道,青瓷当时侧脸依偎着的,就是照片中姐姐扶栏而立的地方。   如今这间铺子人去楼空,潦倒不堪。   门半敞着,桌椅横陈,落着吹拂不去的,时光的灰。   许多画都还在,汪曼春拎起那块看不出原色的遮布一角,浮尘扬起,呛得人直咳嗽,她找到了有桥的那一幅,拾起来端详。   纸页卷曲,油彩剥落。   她没去过雁渡桥,不知道桥上的故事,可是,第一眼,她就从着色和用笔,猜出了它的主人。她只是不明白,这么一幅平淡的风景写生,是怎么把那两个人紧紧拴在一起的。   汪曼春听见门口有人,就把画搁下了,她没有回头。   王天风半在午后的日色里,半在铺子的阴影里,伫立了一会,开口说:“师妹的性子,也该改改了。”   汪曼春笑着转身,说:“我什么性子?”   “令叔父过世前说的那些话,让你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,为了弥补它,你又去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。”王天风说。   汪曼春明眸一剪,说:“被你们算计的人,横竖不都是错?”   王天风玩味一下,垂目笑了,问:“那你想对一次么?”   “对也是你们的对,不是我的。”汪曼春说。   连着两个“你们”,令王天风有些不快。“我说了,我和毒蛇从来不是一路人。”   “可你也从来没想帮我。”汪曼春加重了那个“我”字。   王天风沉默了一会,说:“我和他不是一路,就是帮你了。”   “别拐弯抹角。”汪曼春警告着。   王天风踏出一步。   “毒蛇的身份还有利用价值,可是76号案必须到此为止,耽搁久了,会引起怀疑,我需要一个人,来承担76号的全部罪责。”   他缓缓走到汪曼春跟前,给她看76号案的调查报告。   厚厚一叠,汪曼春接过来,揭开卷封,一页一页翻过去。   王天风说,作为报答,我向你保证,令叔父做的那件,他认为对不起你的事,永远不会公之于众。   假如有一天,1076号法案被废止,那也是世事更迭所致,令叔父当时的决断,绝不会被视为疏失。   至于76号案,除了你,不会有人被牵连,你们汪家,依然是这个国家的股肱之族。   “成交么?”王天风平静地问。   报告上有一段王天风为汪曼春草拟的供词,说叔父为平息凉河一地主权之争,处心积虑以终生,奈何岁时不予,身为晚辈,恐深怀远志无人为继,令先行者不安于九泉之下,不得已而出此下下之策,得失曲直,难以尽言。   滴水不漏。从前在学校,王天风就是写报告的好手,把黑的说成白的,连眼睛也不眨。   汪曼春明白,她再也不是家族声誉的守护者了,她成了它最大的敌人。   她把报告阖上,还给了他。“你还没告诉我,76号存在的真正理由是什么。”   王天风在铺子里踱了踱,瞥见了雁渡桥,他走过去,俯身捡起它,拉远,打量了一会,才说:“你忘了,毒蛇的恩师,也是我的,他有恩师遗命,我也有。”   “开玩笑,凭你们两个呼风唤雨的本事,清除几个埋伏在国家机构中的暗哨,用得着绕这么大圈子?”汪曼春说。   王天风的目光,扫过写在角落里的日期,又在青瓷曾经依着的地方停留了一会,把画放下了。   “当然。”他说,“这么做有个附带的好处。那些被76号暗杀的国家会议代表和军方要员,因为身份特殊,上头会授予特别调查许可,调查期间,我可以动员所有情报力量,国情局各部门的首席必须无条件配合,藉此,我掌握了情报树的大部分。”   汪曼春一怔,有几分了然。控制了情报树,他就会成为国情局,乃至国家安全系统,实质上最有权力的人。   “真想看看毒蛇知道你这番心思会是什么表情。”汪曼春说。   王天风隔空白了一眼汪曼春念出的那个名字。“他也不过是情报树的一部分。”他说。   汪曼春依然没有相信他。王天风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迷恋权力,她看不出他迷恋什么,如果有的话,也许说他迷恋专和一个人唱反调,还更可信些。   不过,这一切,以后就和她无关了。   “听说,当年你们的老师秘密处决后,几个得力手下和亲信的后辈,被以各种理由驱逐了,而你,得到了提拔。”   王天风没有回答,他向门口走去,下了一级台阶,又停步,转过身。“那些并不高贵却很实在的事,总得有人去做。”他看着汪曼春,一语双关。他明白她的处境,这是一句安慰的话。   ==========   那天傍晚,那条僻静的街道深处,传来了一声枪响。   栖在屋檐的鸟儿,一片片惊起,扑簌簌掠过屋顶,穿过树林,向青红的远空,连缀飞去。   王天风的车泊在油画铺子对面,迟迟没有开走。他在车窗中抬头,远目着,直至鸟儿再看不见,振翅声再听不见。   火红的夕阳正挂在树梢上。   ==========   汪曼春最后交待了王天风一件事。她说我毕业那天,恰好是他走后,满十三个月的日子,写了一封两页长的信。   校联络处说他下落不明,无法代投,国情局的密码电邮,又得通过重重审查,太麻烦了。你有空,去我住处,找到了,就烧了它。   王天风说好。   ☆、拾伍   明楼离开医院是深夜,回来又是深夜。阿诚一整天都见不到他一面。   从青瓷出逃,到76号肃清,一千多天的行动日志,提交之前几乎重写了一遍,诸多细节被抹去,为了掩盖行动的多重目的。   这份行动日志被王天风挑出了许多毛病。比如汪曼春的手下,一共多少人,什么去向,危险系数评估如何,需不需要限制行动自由,日志中只字未提。   王天风说有人念着旧情,包庇76号余党,其心可诛。   很多人,在等着看一场好戏。国情局办公厅首席王天风,情报司首席明楼,师出同门,结怨已深,真刀真枪碰到一块,是有我没你的。   有了这个印象,计划的下一步,也就顺水行舟了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明白,事情远未了结。那份被冻结资料是什么,明楼找回了它,要如何处置,他们以后会怎么样,他却没力气想。他所有的力气,都在对付身上的疼。   咳嗽一声,深吸一口气,都疼出一身的冷汗。他知道明楼深夜会来陪他,可是,他等不到他。他等不到入夜,就耗尽了体力,昏昏沉沉的,心事醒着,身子不听使唤,眼都抬不起来。   被“化蝶”之后,身体状况好像就不如以前了。   路还很长,他想陪明楼走到最久。他又想明楼丢下他,这样,就不必再为他放弃任何计划。可是,他又那么舍不得。他常这样梦着,出尔反尔着。   明台每天睡前折一只纸飞机,掖在大哥的上衣口袋里,抚一抚平。小东西不停地问阿诚哥哥好不好,却从来不问,阿诚哥哥是怎么生病的,也从来不提要去看他。   明台在很早以前,就悄悄地懂了,大哥和阿诚哥哥守着一个秘密,有些事他不能问,有些地方,他不能去。   小朋友睡了,这一天之中所有的关卡,明楼就算蹚过了。   到医院已过午夜。深暗的走廊尽头,亮着一小把昏黄的暖——阿诚给他留着灯,从床头,穿过门上一小栏磨砂玻璃,茫茫地,终夜迎着他。   那是整个世界最安宁的时刻。   阿诚背上有伤,睡下的时候是半趴着,跟小时候一模一样。   他手里攥着被边,好像生怕坠到深不见底的梦里,明楼把那只手救下来,把明台的纸飞机,轻压上手心,帮他握住。   这么浅浅一握,他的手臂,就放松下来。   手心是冷的,可是额上有汗,明楼知道是疼,他把止疼药还给了阿诚,上次从他那里没收的时候,还余下四片,就放在床头的小抽屉里,没和他说。   他撑在床头的小案旁,看阿诚一会,浅眠一会,天不亮就离开,回家,叫小朋友起床,送他去学校。   第九只纸飞机落上阿诚的床沿,那夜,他终于在明楼走之前醒了一次。   明楼倚在床边的沙发里,草草盖着大衣睡着了。   阿诚看着明楼,浅咬了一下唇。他想叫一声,哥,又怕吵醒他。他想听他叫,阿诚,又不敢听。   身子撑起来一点,他够到沙发扶手,明楼的手扶在上面,他的手一点一点,慢慢靠过去,像小老鼠,走过一只睡着的猫似的。   这个动作扯着背上的伤,疼得屏住了呼吸,可是唇角,忍不住扬起了。   无名指的指尖,和明楼的轻挨了一会,烫着了似的,退了回来。   动作大了,一支箭一样的疼,在后心拦着,气息提不上来。阿诚陷在病床里,咬着牙,才觉出来,疼不在伤处,是在眼底。   这疼,像有声音一般,一下把明楼惊醒了。   明楼什么也没说,只俯过去,亲了亲阿诚的眸子。那对眸子是潮湿的,像初初破茧的小夜蛾,他吻得它们听话地合上了。   这么一乱动,疼得睡不着。明楼坐在床头,把阿诚扶起来一点,两人共着一枕,阿诚的额头,就依在他颊边,静息了片刻,就破晓了。   ==========   明台开始在纸飞机上,给阿诚哥哥写情书。   那夜明楼掩上明台的房门,回卧室冲了澡,换好衣服,准备出门的时候,明台像只小鸟一样扑棱出来。明楼一回身,小朋友就立在他膝前,仰着头,眸子忽闪忽闪的毫无睡意,说了一句他无法反驳的话。   “大哥,你每天晚上都去医院,陪阿诚哥哥睡觉么?”   小朋友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,明楼盯着他没说话,他歪头,迎着那目光,也不动。明楼妥协了,他把明台抱起来,朝卧室走。   大哥好久不抱,破例了,明台隐约明白,这是为什么。他搂着明楼的脖子,欢喜莫名,晃荡着小脚丫,得寸进尺地说:“大哥帮我和阿诚哥哥说几句悄悄话,好么?”   明楼把小朋友掖回被窝里,捧着一双小脚丫捂了一会,问他:“什么悄悄话?”   明台欠起身子,凑在明楼耳边,嘀咕了好一会。   小小的情话,一个字顶着一个字的甜腻,招架不住,明楼没听完,他说:“悄悄话是两个人说的,你和阿诚哥哥的悄悄话,都告诉我了,还叫什么悄悄话?”   “下次,大哥和阿诚哥哥的悄悄话,明台也帮你说。”小朋友央求着。   “大哥和阿诚哥哥的悄悄话,要是连你都会说,大哥不就白当了。”明楼捏了捏那朵不知害羞的小脸蛋。   明台想了一会,眸子一亮,讨好地说:“那我帮你亲亲阿诚哥哥,好么?”   明楼支着下巴,皱了皱眉,反问:“谁说我要亲他了?”   “你心里说的,我摸到的。”小朋友偎到他怀里,捉着衣襟小声说。   明楼说:“这个不用你帮,你的忙,我也帮不上。”停了停,又说,“不过,你可以把悄悄话写在纸飞机上。”   明台眉目一喜,一骨碌下了床,从书包里翻出笔盒,伏在书桌上,一笔一画,写了两个字,今天——   抬起头,明楼正站在他的身边。   明楼想起,小朋友也是有隐私的,他问:“我可以看么?”   明台笑了:“我就知道,大哥不会说悄悄话。”见大哥眸光一利,又不怕死地补上一句,“大哥在家里,都是大呼小叫的。”   明楼也笑了,在小脑袋上轻拍了一巴掌。“还说成语,造反了你。”   ==========   天亮了。纸飞机攥在阿诚手心,他一醒来,就看见上面的字:   今天想了阿诚哥哥1080次,一分钟想一次,梦里想的也算,想阿诚哥哥的眼睛鼻子嘴巴,想阿诚哥哥的蛤蜊炖蛋红酒叉烧。   可是,有六个小时我不能想你,因为我和锦云妹妹在一起,是早饭,中饭,晚饭,和写作业的时候,苏老师说,做事情要一心一意。   我想了大哥一分钟,一定要告诉他,不然,大哥会觉得不公平。如果他问,为什么想他那么少,你就说我太忙了,余下的1439次,留给阿诚哥哥帮我想。   阿诚哥哥,你也要想我一分钟,只想着我,这一分钟里你不许想大哥,你不许一直想着他,好么?   蛤蜊两个字明台不会写,画了一只蛤蜊壳,字是明楼后来添上去的。   数字算差了,1080旁边,明楼的笔迹标着1079。明台说了,还想了大哥一分钟。   阿诚把纸飞机小心折上,在手心托了一会,又打开,一字一字重看了一遍。   明台想了大哥一分钟,留给阿诚哥哥1439分钟,可是,阿诚哥哥要想明台一分钟,所以想大哥的时间,要减去一分钟。   他拉开床头的小抽屉,摸出一支笔,在1439旁边,标了个1438,把纸飞机折好,压在了枕下。   ===========   疼得没那么狠了。   阿诚会不时记起一点那个梦,记得梦里,他为明楼念过一首诗,是短诗,英文诗。当时字字分明笃定,几乎破梦而出,就隔了几天,像疼断片儿了似的,连一个整句也想不起来了。   想起来。阿诚对自己说。那是他丢失的时间里,唯一有文字记载的段落。   他总是忍不住揣测,那些不记得的日子,明楼给过他多少礼物,多少秘密,他又弄丢了多少。那首诗,明楼教的第一首诗,他一定得把它找回来,完好地还给他。   明楼在诗里,一定和他约定过什么,这个直觉让他恐惧,找不回它,他会辜负了他,也许,他一直都在毫不自知地辜负着他。   白天,阿诚端坐在书桌旁,望一会窗外的树梢,低头,在纸上写画几笔。来来去去,也不过几个英文单词。   湖畔。树林。村庄。雪。连不成句。   坐久了,伤很沉,泛着钝钝的疼,心口也跟着憋闷起来。   夜晚,明楼一过来,见阿诚是半倚在床头睡着的,想来是他好了一点,不肯乖乖躺着了。   阿诚手边,乱着几张涂鸦,明楼把纸页轻扯出来,看了一眼,怔住了片刻。蓦地,悟出禅偈似的,笑了笑。他把纸页理好,归入抽屉。   就几个词,反反复复。他却明白阿诚在写什么。   抽屉里,止疼药还在,一片不少。明台的纸飞机一只挤着一只排得整齐,一共十几只,阿诚在上面标了降落的日期,是晴还是雨。   有几只,好像还有别的字,明楼拾起来,轻轻展开纸飞机的两翼。日期下面,端正地写着,明楼。   明楼看了阿诚一眼,睡得还算安稳。   他执着纸飞机,在床边坐下来,目光笼着那两个字。是他教阿诚的,疼的时候,转移注意力的法子。   坐了许久,他抽出钢笔,在“明楼”下面,又写了“阿诚”,犹豫了一下,点上逗号,添了三个字,写的时候,唇边带着一抹笑。写好了,折上,掠过床单一道道浅浅的褶皱,滑行到阿诚的手边。   阿诚,小傻瓜。   ==========   苏老师休年假,带着明台和锦云去了乡下。   这样,明楼可以守着阿诚,从入夜,一直到天明。   阿诚半夜醒了,就侧在枕上,看着明楼。   还是没话,有的话不必说,有的话,不敢说。   看着看着,绽出一个笑,明楼看见了,就俯过来亲他的眸子,亲得它们合上,他就拥着他,在床头依偎一会,等到天亮,医生来量体温,换药。   明楼等着他洗漱,更衣,扶他下楼,散步。两个人沿着楼前的风雨走廊,到医院门口那一树梧桐,怎么绕远怎么走。   阿诚伤还没好,走久了脸色苍白,扶在树下气喘吁吁的,额边都是汗,明楼就吻他,迎着一树的晨光,是早安,也是道别。   阿诚搂着他的脖子,趁着喘息的空说,迟到了,手却不肯松开,等着明楼啄在他唇角,不许他说话,又安抚一句,还没有。   心安理得了,他就回明楼一吻,浅吻,明楼又回他,这个吻深一点,诱他回他,阿诚不敢,他只怕那是冒犯,明楼就吻他更重,问他怎么报答,阿诚只好在他唇上轻咬一口,他就罚他,牙齿和舌头,都不轻饶。   疼?喘不过气来?不管。   两个人磨蹭到八点半,或者八点三刻才分别。   阿诚站在树下,隔着栏杆,目送明楼的车开走,独自回病房,一路上头也不敢抬一下。   ==========   明台在乡下住了一个礼拜,采回一小篮青青红红的橘子,叶尖还挂着露水,捎在明楼车上,一车的清香。   明楼依着小朋友的话,午后就拎到了医院。   阿诚靠在床头,是嗅着一篮清香醒来的,抬眼时,明楼坐在床边,安静地看着他,也不知来了多久。   他凑到小篮边上,闭着目,深吸了一口气,又打量了一会,拣出一颗橘子,半青半红,剥开,尝了一瓣,在枕边放下了。又拣了一颗更红的,尝过,才给明楼。   明楼欠身,把枕边那颗拾过来,尝了尝,皱了眉头,七分酸,三分甜。他把它拢在手里,没还给阿诚。   明台说,阿诚哥哥吃橘子喜欢酸的,这会明台不在跟前,该喜欢甜的了,明楼想。   可是,阿诚把手里这颗橘子,又剥开一点,喂了一瓣在明楼唇边,趁他应付着,拿回了酸的那一颗,笑了。   明楼不笑,眸子深深的,盯着阿诚看,那目光像尝着几分酸,几分甜似的,看得阿诚不自在,他小心地咬着橘子,转头去看窗外。   静了许久,明楼说:“听姐姐说的,母亲从前很怕酸,怀着我的时候,忽然很喜欢这种半青半红的橘子,没想到,这口味,遗传在你身上了。”   阿诚回过头来,有几分争辩,说:“橘子本来就是酸的,酸里有一点儿甜,就可甜了。”   明楼眸子瞬了一瞬,很平淡。“真奇怪。”他说,“母亲当时也是这么说的。”   阿诚唇角一弯,像是得了嘉奖,这喜悦在脸上停了两秒,蓦地悟了什么。“你刚才说,是妈妈怀孕的时候?”   “嗯。”明楼眸底一漾,然后是唇边。   阿诚让橘子汁呛了一口,扭过头去。   “笑什么?”明楼问。   “没笑。”阿诚从枕下找了手帕,压住一丝一缕溢出来的咳嗽,背上震得生疼,额边又见了汗。   明楼倾过身子看他,好像脸红了。他问他:“想什么呢?”   阿诚扯起被子拦着他。“没想什么。”   明楼揭开被子,伸手,把他的脸扳过来一点。“告诉我。”   “我不说。”阿诚不看他,唇角还是掩不住上扬,他把头转开了。   “不说是不是?”明楼欺身过去,在他耳边低语,“不说我可亲你了。”   阿诚被逼到床角,没了退路,有点恼,索性转过头来,一口亲在明楼唇上。   明楼把人一抱,一吻压在了枕上。   阿诚倒抽了一口气,是背上的伤,这么一牵扯,疼了。   明楼知道,可是他没有姑息。这一吻,就是记得和不记得的时光中,所有漫长而复杂的问句的最终回答,不容质疑,也不许插话。反正,是疼,是笑,又或者咳嗽,或者酸的,甜的,阿诚命里这一切,横竖都是他的。   也许是担心得太久,也许是吻,把两人之间那段不能说,不敢问的隐秘空白,渐渐缝合了,在明楼以为,几乎降住阿诚的时候,他找回了呼吸,梦话一般,很不合时宜,却又天经地义似的,问了一个以吻无法回答的问题。   “哥,那三年,你去了什么地方?过得好么?”   ☆、拾陆   明楼听清了阿诚的话,可是他没有回答。   他阖眸轻笑了一下,极好看,阿诚以为自己眼花了。   来不及细看,明楼的吻就落下来。   阿诚像迎着一场倾城大雨,睁不开眼,同时失声,失听,失味,每一种知觉都是明楼,明楼,明楼,他不知道是挣扎,还是抱紧他,他只知道,什么都不做的话,只好溺死在这名字里。   他求救,他说,哥。   大雨止息。   明楼的吻,沾着阿诚的唇,把一个字,一个字,印在他唇上,像一句唇语,他说:“一定得现在问?”   阿诚以唇语回他:“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?”   明楼轻叹。“等你好了。”   阿诚支起一点身子,说:“我好了。”   “还没好。”明楼说。他的手揽着阿诚,眸子锁着他,他几乎动不了。   两人相持着,大雨的味道淡去之前,阿诚绕在明楼颈上的腕子着力,欠身挨上去,小心把吻交托在他唇上,明楼认真衔住这个吻,既纵容,又戒备。   直到阿诚的另一只手,不着痕迹解了自己衬衫上两颗纽扣,环住明楼的脖子。   家里的小孩竟这么有本事了。   明楼抬手在阿诚肩颈上狠狠一擒,捏得他半边身子发麻,呜咽一声,跌回枕头里。   “跟谁学的?我可没教过你。”明楼冷冷地盯着他。   阿诚偏着头喘息了一会,等身上的麻退去,才回过眸子,说:“我无师自通不行么?”   明楼警告地指着他,终于引而未发,只说:“起来。”   阿诚听得出,要不是他身上有伤,明楼肯定得揍他。   明楼坐在床沿,掸平衣襟,理好袖口。阿诚从另一侧,翻身下床,他听见了,没回头,只说:“衣服穿好。站直。”命令,斩钉截铁。   阿诚系上衣扣,从床边站起来,迈出两步,定住身形。雪亮天光里,衣衫单薄,立得像一树初冬的白桦。   明楼一身严整踏过来,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,在阿诚腰后落下一巴掌,令那身板绷得更直,又绕到跟前,视线向脸上一扫,阿诚的下巴立刻扬起一分,人就更峭拔。   从前,在学校训练场上罚惯了,全身被明教官的目光一灼,多烫,也没有一寸敢于融化。   饶是如此,阿诚的唇角仍爬出一线柔和,没有逃过明楼的眼睛。   “还笑。”又是一声命令。   这一丝松懈应声敛去,连呼吸都屏到最浅。   明楼拾起桌上的水杯,在阿诚肩上稳住,半杯水荡了荡,平复下去。   “十五分钟。”他抬腕看了看表。说完,不看阿诚,扶在窗边,面向窗外伫立着。   天光凛冽,晃得阿诚抬不起眼。   病房静下来之后,光阴飞逝,明暗转淡。   阿诚看清了明楼,青青远山一般的背影,好像又是三年前,校医院那间向西的病房,也可以是家里,任意一个在书房消磨的午后,好像故事从来没开始,他还可以,轻放下一杯新煮的咖啡,悄无声息地走过去,从身后拥住他,把脸挨在他平阔的肩上,好像,岁时未去,他和明楼,从来没分别过一分钟似的。   汗从颊边淌下来,痒。压着水杯的肩头,疼。   明楼开口的时候,早过了十五分钟。   “想问什么?”   水在晃,阿诚生怕水杯滑下去,艰难地正了一下身子。   明楼恰好回过头。他走到阿诚身边,卸去了杯子,说:“让你动了?”   阿诚暗中松了一下劲儿,怕被看出来,说:“什么都可以问?”   两人目光相碰,明楼说:“你问什么,我答什么。”言外之意,只要你敢问。   阿诚转开视线,目视着窗外,静了一会才说:“青瓷离开76号的时候,身上并没带着任务,我所见的76号暗哨青瓷,是你假定的,他的存在是一个心理暗示,为了让我不问缘由,接纳这个身份。”   明楼说:“怎么没有任务?成为我的家人,和一名国家情报学院的优秀毕业生,都是任务。”   阿诚低眸,深味了片刻,又抬起眸子,说:“你策划这个行动的目的,是在上头的公开许可之下,把我送回76号,同时保证,在事情过去之后,我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来。”   明楼没说话,算是认同了。   阿诚说:“这么做是因为你遇到了危险。你以行动的名义,封存了我的档案,这样,就算你的身份被揭穿,也没人查得出我和整件事的关联。”   想来后怕,他记起出逃那天,明楼在半敞的车窗中,透过反光镜看他的那一眼。那一场寂静的诀别,他终于没有读懂。   明楼从他身边走出几步,隔开了一段,停下。“你是我的退路,所以才尽力保全。别想多了。”   “你遇到了什么危险?”阿诚的目光追着他。   明楼倚向窗边,扬眸,长长一叹,定下心神来,说,每个任务的开始,策划者手中都握有一个密钥,它是一段代码,或者一个图案,用来打开国情局非公开服役人员档案,参与行动的每一名谍报人员的真实身份,都要依靠它来确认。   按惯例,策划者出了事,密钥由办公厅处置,可是那个人被处决的时候,没有把它交出去。汪曼春后来在她叔父的遗物里,找到了密钥的副本,她把它寄给了国情局上层。上头去查这个密钥对应的档案,发现被销毁了。   明楼看着阿诚说:“换了是你,你会怎么想?”   “那个人在被处决之前,得知毒蛇还活着,想保护他。”阿诚说。   明楼声色未动,他知道,阿诚的话没说完。   “我查过你。”阿诚说出这几个字,静默了一会,带着歉意,他在意明楼,但终归是怕他。   明楼听着,眉目专注,毫不意外,也没打断他。   阿诚说:“我查到的资料中写着,你毕业以后,换了几所军事学校,当见习教官,回到国情局,就接任了情报司首席,上头对你并没有戒心。”   “你一定也查过,现任上层是国家会议紧急指定的,初来乍到,需要无条件服从命令的人,王天风提过梁仲春的事,他们觉得,我为这个,对我的老师存了恨意。调我回来,是体恤,也是结盟。可是,牵扯上汪家的事,局面就不同了。”   “他们只是控制了情报树,又没掌握所有任务,你毕业那一年,那么多人出外勤,就算知道毒蛇活着,是不是回来了,也根本无法查实,怎么会怀疑到你?”   明楼十分肯定,他这个教官白当了。   不过仗着一线模糊的记忆,没凭没据,反过来查自己的上线,查得有条有理。违反守则不算,还越级,越权,换了别的上线,这小子得死上十次八次。   明楼这么一想,好看的眸子生着气,唇角才一上扬,就抿去了,逆光,阿诚看不清,只听见他说:“上头锁定了三个人,我是最棘手的。”   “情报司首席这个职阶,没有确凿的证据,不能搜查,更不能审问,于是他们想了一个办法。”明楼说。   阿诚明白了几分。也许是绷着劲儿太久了,身上止不住发抖,他攥紧手心,指尖掐进掌纹,静下心来,才又听清明楼在说什么。   他们让我秘密调查被怀疑的另外两个人。跟踪,监听,收集个人隐私,很多手段是非法的,为了完成这一切,我必须暂时卸下当时的职阶。   这样,在调查期间,他们就可以任意处置我。   阿诚咬住了下唇。他不知道,要压住的是一声惊呼,还是一口涌到喉头的心疼。   明楼没去看他,他望着窗外说,我洗清了那两个人的嫌疑,上头也就无计可施了。   天色向晚,两人隔着各自为战的三年时光,伫立良久。   压不住的心绪,刀一样绞成一个问句,一出口,带着血腥的味道,假如阿诚真有什么不敢问的,或许就是这个了。“他们刑讯你了?”   明楼从窗上敛住目光,回望他,似乎在斟酌,是不是可以对他讲,最后,他一笔带过:“那只说明,他们没查出什么来。”   这间病房看不见夕照,猝不及防,天就全黑了。   明楼向阿诚伸出手,示意他过来。   阿诚一身僵冷,几乎失去行走能力,他不记得怎么迈出步子的,只记得,抓住那只手,足踝就是一软,踉跄地,在明楼膝边跪了下去。   他抱着明楼的膝,额头贴着他的手心,合目,好像僧徒的一记顶礼,只觉得明楼的一切苦厄,皆是他的过错。   他成为青瓷之后,第一次见到明楼,就看见他手上裹着手帕。他当时担心过,如今隐约证实了。那或许只是冰山一角。   明楼俯身,把阿诚整个人抱着,扶起来,拥在了怀里。   “你又不是没扛过,怎么吓成这样?”明楼抚着阿诚的背,笑话他。   “后来怎么样了?”阿诚紧搂着明楼的肩,下巴陷在他的肩窝里,自己也不清楚问的什么,像个被故事吓着的孩子。用了什么刑,怎么熬过来的,他想问,却不敢听。   “后来,”明楼凑在他耳边,“牧羊人对大灰狼说,我家的小羊还在羊圈里等着我,我和小羊说好了,天黑之前要回家的,不能耽搁太久。大灰狼就把牧羊人放了。”   阿诚听了心里难受,可又觉得,他没什么资格难受,只好笑了,哑着嗓子回了一句:“谁是你家的小羊。”   明楼一笑,捧他的脸。“那是小鹿?小马驹?你想是什么,就是什么。”   ==========   那夜有雨。   明楼和阿诚挤在病房的单人床上,和衣相背而卧。   床很窄,阿诚蜷在床沿,一动不动。明楼从身后,捞到他的手,扣在身侧。   灯一熄,病房里的一点暖和也熄了,半敞的窗上风声催着雨落,冷冷响到半夜,两个人静卧着,谁也没睡着。   “哥,你恨他么?”阿诚低声问。   他说的是明楼的老师。明楼说:“不恨。”过了一会,又说,“他不是一个坏人。”   “不是坏人,不代表没有错。”阿诚的手,在明楼手心一动,被安抚般地拢住了。   有点复杂。明楼一时也无从解释,只说:“很多困难,是你无法想象的。”   明楼说的困难,阿诚后来用了好久去明白。   又静下去,雨声近得好像落在床前的地板上。   天快亮了。明楼像是想起什么,他说:“阿诚,故事好听么?”   阿诚笑了一下:“就是个故事么?”   “我挺喜欢这个故事的。”明楼说。   早就知道了,故事里有你,一定是个好听的故事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醒来时,雨还在下,阿诚不在身边。   他在洗漱间整理了一下,回来一看,床头小案上放了一杯速溶咖啡。   阿诚推开门,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泡面,上头打了个蛋。   两人对坐着,一个在床边,一个在沙发里,明楼接了这碗面,怔了一怔。   初到凉河,明楼花了半年,熟悉当地的过往,每天,骑两个多小时脚踏车,到边境特别警戒区的营地,查资料。   那时,阿诚还没在他的宿舍住下来,他深夜回到通讯站,冲了咖啡,泡上面,就伏在纸堆里睡过去了。   一觉到天亮。一抬头,咖啡,泡面,竟是热乎的,有人换过了,上头还多了个荷包蛋。   转头,办公室窗台外面,一颗小脑袋,一对乌溜溜的眼眸,冲他一笑,半个月亮似的,落下去了。   那是阿诚给他做的第一顿饭。   明楼盯了阿诚半分钟,看他的样子,并不像想起了什么,才说:“有什么事求我?”   阿诚被盯得心慌,试探着说:“哥,我想出院了。”   明楼拾起咖啡杯中的小匙,向杯沿沥了沥,在荷包蛋上划了一圈,盛起一整颗蛋黄,喂到阿诚跟前。   “过两天。”他说,“两个小朋友从乡下回来,苏老师说要补几天课,等课补完了,我带明台来接你。”   阿诚看着明楼的眼睛,倾过去,衔住小匙,一咬,嫩津津的蛋黄淌在唇上,他的舌尖探出来,舔了舔,明楼凑上去,亲了亲那舌尖,算是成交。   ==========   那一早,两个人并肩在廊下,等着雨停。   时间快到了,明楼也没有要走的意思。   阿诚把手伸到廊外,接了一会雨,想着是时候了,就说:“黎叔走前,问过我一句话,我也想问问你。”   明楼转眸,看着他。   阿诚说:“怎么才算事成?”   那天,明楼把这条漫长路程的终点指给阿诚看见,它至为遥远,却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。   明楼说:“让世人知道,凉河居民不是民族□□的凶徒,而是一场恐怖袭击的死难者,这只是第一步。”   “1076号法案要再次提交国家会议,不合理的内容要被否决。”   “最重要的是,你,和像你一样在那里生活过的孩子,要不被欺负,以自己的名字活在阳光下,自由地去这世上任何想去的地方。”   “我自己的名字。”阿诚重复了一遍。   “那个让我认识了你的名字,它在当地的民族语言里,就是一件美丽的瓷器。我一直觉得,那才是你的名字,可是,你好像更喜欢另一个。”   明楼从没对阿诚说过,他有多喜欢那个孩子。喜欢他,就觉得凉河很好,那里的人也很好,山水草木,无处不好。   青瓷。   这个在行动之初,生生把他和明楼分开的名字,像一片碎瓷一样扎在心里,阿诚每念一次,就认定一次,它是不愈合的伤口,在他身上疼了三年多,他忍受着,可是永远习惯不了。   明楼却说,它本来就是他的。   他想跟明楼抗议几百遍。   可是,顾不上。阿诚捱住这突如其来的不是滋味,问了他更在意的事: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   明楼看了看他,没有回答,他沿着廊下,往医院大门走。   阿诚扭头追上去,晚了几步,明楼走得那么快,他竟跟不上,他重复了那个问句:“你要用什么方法,达到这些目的?”   明楼只回了一下头,阿诚又跟了快十步,他才说:“你现在还不必知道。”   “你要把自己搭上对不对?”   明楼走进雨里。小广场上停着车。   “我不要那个名字了行不行?”   阿诚追了几步,就站在雨里。   明楼也停住,他回过身,和阿诚隔雨相望着,两个人对峙了一会。   “听清楚,先是为了死去的凉河居民,然后才是为了你的名字。”   阿诚淋了雨,冷静下来,他说:“为什么是你?”   一两句说不清楚,明楼转身,往停着车的方向走。   阿诚追上明楼,抢在前头,身子挡住了车门。   “为什么不是你的错你都要认?”   明楼一向知道,他家这个最懂事的孩子,不懂事起来,有甚于明台,他耐下心来,对他说:“终归得有人来认,换了是你,你也会认的。”   “我要认,别人也要认。”阿诚说。   “他们都死了。”明楼提醒他。所有可以称之为敌人的人,都不在了。   “你面对的是一个国家,这不是私人恩怨。要说委屈,有谁比那三千名死者委屈?”   明楼掏出手帕,拭了拭阿诚脸上的雨水,把手帕握在他手中,绕过他,拉开车门,坐进车里。   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要怎么做。”阿诚说。   车窗降下一半,明楼没有看他,只说:“那是我的事,与你无关。”   “你和我有关。”阿诚的手指压住车窗边缘,近乎恳求。   “这件事上,我和你只有工作关系,你要做的,就是服从命令。”   车发动了。   “任务结束。”明楼宣布,“有空的话,写份行动报告,交上来我打分,上头审查通过,你就可以复职了。”   地上积了一夜的雨,明楼的车,乘风破浪而去。   阿诚追出医院大门,又追了半条街,人还在往前,步伐却怎么也跟不上了。   反光镜里,转弯前最后一眼,明楼看见阿诚被拦在交通灯下,大口喘着气弯下身去,他分明听见,他在雨里,叫了好几声哥。   ☆、拾柒   明楼的车远得望不见了,阿诚往回走了几步,整条街的纷纷攘攘从四面八方压过来,他一时无处可去,就坐在巴士站的长椅上。   巴士停站,离站,行人来来往往。阿诚把明楼的话回想了一遍,想着,或许找得出一字半句的松动,容他侥幸留在他身边。他找到了两个字,复职。   等抬起头来,雨都停了。   他给明楼发了一条简讯,说哥,我好了,出院了。   站起来,就有点后悔,他怕明楼把这句话当成任性,又跟上一条,打了一个“你”字,盯住半天,也没“你”出个所以然来。只好作罢。   这条简讯没收到回复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住回近邻国家通讯社的那座公寓。   行动报告写了三天两夜。接到过何种命令,联络点在什么地方,见过什么人,是否被怀疑,怎么应对的,每次例行汇报的时间、地点、内容,上线的回复,平平仄仄,不厌其烦。   报告写得很长,关于明楼的部分却很简略,一想起曾经和他离得那么近,阿诚心里空荡荡的。   这份报告在国情局的电邮线路里兜了一圈,又回到阿诚手里。上头的意见是,不予通过。   十五个打分项。意志,专注,忍耐,记忆,判断,将将合格,余下几项分数平平,备注栏里还写了两条,药物依赖,情绪失控。明楼的签字,办公厅的印鉴。   明教官打分一向不高,可是这次,隐约还有别的意思。明楼没解释,阿诚也没问。两个人联系中断了整整一个礼拜。   想来想去,只有一种可能,他的档案有什么不妥,明楼不想它公开,所以还不能复职。   得看看那份档案。阿诚想。   那晚,阿诚蜷在客厅的落地窗下睡着了。梦里,对面那栋大楼灯火明昧,明楼深夜过来看他,领着明台。   明楼在落地窗边蹲下,给他盖上一条毛毯。阿诚说哥,我想回家。明楼看着他,不说话,抬手挨上他的眉心,把一道轻皱,揉开了。   阿诚知道,这个梦快熄灭了,可是,额上一小片暖和,一直融融地亮着,照得他醒来了。身边没有人,毛毯抱在怀里,沉沉的,睡不着。   天亮之前,阿诚想到了密钥。明楼说,那是一段代码,或者一个图案。策划者出了事,它要移交出去。明楼出了事,密钥会交给谁?   青瓷。   他没有别人了。   阿诚被这念头惊住了。   策划这个行动的时候,明楼正在陷入绝境。他知道自己会出事,在行动开始前,就必须设法把密钥移交出去。   阿诚向窗外怔了许久。   日升夜没,对面那栋大楼投在窗上的影子,像一重幕帐被刀戟挑开,把这一方小窗揭在天光里,阿诚别过头,扬手去挡,天光从指间倾泻下来,晃伤了眼。   手小心探进上衣口袋,摸到了一握冰凉。   阿诚想捂暖它,可是,上面的凉沁过来,把手心扎疼了。他把它取出来。   明楼的手表。摔坏以后,阿诚就没再戴过。   白天,他把它带在身上,夜里,攥在枕头底下,以体温,一寸一寸包裹,他听见时光倒转,表蒙那道冰裂合上,秒针又在滴答,像早春的细雨,来暖他的梦。抓着它,就好像又抓住了那只曾戴了它许多年的手。找到他,就找到了回家的路。   表盘,刻度,底盖,一节一节表链,他都细心端详过,拂拭过,算得上秘密的,只有表链上的搭扣,因为不戴,几乎没解开过。   他解开它。折叠滑片上镀着字母、数字,短小的一行,手表的出厂编号。阿诚从前看见,恐怕也不在意。但此时,他知道了,那是打开档案的密钥。   档案打开了。   名字,性别,出生日期,家庭成员,品格评估,之后是长长的成绩单,身体检查报告,体力和心理测试结果,诱供实验表现,除了有一栏写着档案封存理由,跟普通的学籍档案没什么区别。   阿诚知道了明楼送他手表那天是他的生日,知道了那个传说中不吉利的行动代号,除此之外,这份档案实在平淡无奇。   答案如此简单,复职没通过,只是他还不合格。   过午时分,外头天光白花花的,书房还是清早的阴凉,阿诚坐在百叶窗滤出的明暗里,一筹莫展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想明台的时候,就去超市,买好多明台喜欢的食物,回到家,一样一样码在储物柜里,就觉得小朋友是在家的,只不过躲着,等着,冷不丁冲出来,吓他一跳。   没想到,那个傍晚,阿诚拎着两只购物袋,出了电梯间,拐上走廊,明台就坐在家门口,抱着膝等他。   阿诚吓了一跳,叫了声明台,跑过去。   小朋友埋着头不答应,像是困了。   阿诚把购物袋丢在一边,蹲下身来。   小脸和小手沾了尘土,鞋子脱在脚边,袜子磨破了。看样子,是走过来的。从学校到这里,徒步至少三个小时,小朋友走得慢,怕还更久。   阿诚抱起他,找钥匙,开门。   明台趴在他肩上,软绵绵咕哝了一声,像只流浪的小猫。   一挨上枕头,小朋友倦倦的,抬了一下眼,从兜里掏出一只攥皱了的纸飞机,说:“给。”   阿诚小心捧着,没说话。   明台问:“阿诚哥哥,我是在做梦么?”   “是,再梦一会。”阿诚拉过被子,盖住小小的身子,手在他背上拍着。   明台这回没抬眼,只喃喃说:“阿诚哥哥,我梦你梦得脚好疼。”   阿诚褪去明台的袜子一看,白皙的小脚丫走肿了,又挤在鞋子里,青一块红一块。   得找冷毛巾来敷一敷,阿诚想。   抚着背的手一动,小朋友在半梦里说:“你别走,等会我有力气了,就把大哥也梦进来。”   阿诚在床边坐下,搂着小朋友,听他絮絮地说着:“明台,大哥,阿诚哥哥,我好久没梦到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了,我把你们梦丢了。”   “没梦丢。”阿诚低声说,“大哥和阿诚哥哥记得明台的梦是几门几号,丢不了的。”   明台长长的睫毛动了动,迷迷糊糊地问:“你们的梦是几门几号?”   阿诚缓缓地笑了,说:“和明台是邻居,一个在左,一个在右。”   “我可以去么?”迟迟的,明台问。   “你常常去。”阿诚说。   梦话停下来,阿诚以为是睡着了,一会,小朋友又念叨了一句:“可是,我脚好疼。”   阿诚把脸贴着那团脏兮兮的小脸,说:“抱着你去。”   明台不说话了。   阿诚抱着小朋友又拍了一会,轻手轻脚起来,端了温水,投了毛巾,给他擦干净小脸和小手。又在小脚丫上涂了去瘀止疼的药,裹上手帕。   卧室安静了。阿诚揽住睡梦中的小东西,半坐在床边地板上,下巴挨着床沿,盯着他看。   这个家,明台让明楼载着来过几回,竟留心记了路,记得分毫不差。阿诚心里从没这样害怕过。他那么小,一个人走了那么远。阿诚怕终有一天,他会走到他和明楼找不到的地方去。   ==========   那晚,明台赖着阿诚不走。   小朋友趴在床尾,受伤的小脚丫晃在半空,要看阿诚哥哥画画。   阿诚俯过来搂住他,抓着小手,握好铅笔,教他画了一只画眉鸟。   小朋友说,要有窝。阿诚就手把手,教他画了个鸟窝。   小朋友说,要有树。阿诚又教他画了一树梧桐。   小朋友说,要有邻居。阿诚问,谁是邻居?小朋友说,大哥,和阿诚哥哥。   阿诚说,邻居回家了,画眉鸟也要回家了。小朋友说,还没有,还要画早晨,画下雨和春天。   把明台留在身边,就得给明楼打个电话,说小朋友住在我这儿,不回去了。阿诚一直存着念头,想见明楼一面,梦见了他,这念头就更挡不住,他在心里把话掂量了一下,好像在拿小朋友要挟明楼似的,这个电话,他不敢打。   阿诚说:“那你给苏老师打个电话,说你好好的,让她别着急。”   明台说:“我早和苏老师说了,我说要给阿诚哥哥念一首诗,苏老师同意了。”只不过,明台没说要一个人去,他让苏老师以为,阿诚哥哥来接他了。   这么一提起,明台的小脸就亮了,一下子有了底气,说:“阿诚哥哥,我要给你念一首诗。”   阿诚问:“什么诗?”小东西跋山涉水,就为了来给他念一首诗。   他看了一眼床头钟,九点多,明楼该回去了,又看了一眼电话,没来由的,心跳快了几拍。   明台在床上打了个滚,小猫似的侧卧着,瞅着阿诚说:“你许我待到明天早上,我就告诉你。”   木头人看了,也得为他开一朵花。   小朋友心里盛不住秘密。睡前悄悄话就招供了。   明台说:“锦云妹妹出水痘,我有一个礼拜不能见她。诗是苏老师教的,苏老师说,一起记着一首诗的人,就住在诗里,念着诗,就能见到她。”   “阿诚哥哥,你闭上眼睛。”明台说。   阿诚依了小朋友,眼睛闭上一会,又睁开一只,瞄着他。   “不许睁开。”明台命令道。   阿诚抬手,把眼睛蒙上了。   明台清了清嗓子,向他怀里偎过来,念出了头一句。   “我知道,这树林是你的。”   像个久远故事的开篇,熟悉,却一时记不起。小朋友的口气,也实在像个诗人,阿诚捂着眼睛,噗地笑了。   “不许笑。”明台嗔着说。   阿诚敛住了唇角。诗句又从头开始。   我知道,这树林是你的   可你住在村庄里,看不见   我停在这儿   看着你的树林,下起了雪   小马问我,为什么不去见你   这湖畔与林边没有住处   又是一年之中   这么深,这么暗的一夜   明台一心一意念着半懂的字句,当念到湖畔与林边,他依着阿诚哥哥的心口,听着他的心跳,撞了一下耳朵。明台想,阿诚哥哥是怕黑的,就把他偎得更紧。   阿诚蒙着眼睛的手落下来,抚住明台的肩,把他抱得更牢。阿诚记起好多年以前,他也曾这样依偎过一个人,也曾为他念过同一首诗。   那个人和他,在诗里许下过一个约定。这就像是,老天爷要他想起来似的。   小朋友念道:“小马的铃儿轻响。”声音清脆,像一骑远方破晓的消息,从时光的围困里破开,冲出来。   小马的铃儿轻响   问我一路走来,是对是错   我该如何答你   答你以风吹,以雪落   只为,林深且暗   你我有约在先   明台抬起了头,阿诚哥哥很听话,他没有睁开眼睛,他笑得很好看。   “永眠之前,还将跋涉千里。”阿诚说。   那个约定,从一开始,就直抵生命的尽头。   明台又一字一句地和他确认了一遍:“永眠之前,还将,跋涉千里。”   他说:“明台念给阿诚哥哥,阿诚哥哥再念给大哥,我们三个就住在这首诗里,永远不分开,好么?”   阿诚低头看着明台说,好。他对明台一笑,落了一滴泪。是凉河的雨,一直不停,从他的上辈子,一直落到这辈子。   小朋友伸手帮阿诚哥哥抹脸,他说:“阿诚哥哥你不要哭,我有了锦云妹妹,可是第一喜欢的还是你,这是不一样的。”   “我会像大哥一样,永远永远最喜欢你。”   ==========   门锁一转,阿诚以为又是个梦。   卧室门开了,明楼拎着一身制服,朝床头灯下望了一眼。阿诚是伏在明台枕边睡着的,睡得很浅,他一抬头,明楼就不看他了。   小朋友睡得正香。阿诚动了动,他坐在地板上,腿是木的,一时还起不来。   明楼拉开衣柜,把制服挂好。又站了站,才走过来,俯身,捞住阿诚的胳膊,挽起了他。   横竖也是站不稳,阿诚在明楼臂上扶了扶,就顺着,倚在了他的肩头。   明楼伸手环住他,两个人静静地相拥了一会。   阿诚知道,明楼那天说定了的事,不会有半分转圜。在学校,明教官教的是令行禁止,公私分明,他这样,又何尝不像明台,仗着当哥的喜欢,赖着他不走。   阿诚贪图着这个怀抱,听明楼压住嗓音说:“你又帮小朋友逃学。”   他抬了一下头,轻声反驳:“我没有,小祖宗自己跑来的。”他伸手,揭起被子一角,给明楼看那双受伤的小脚丫。   明楼僵了一下,阿诚觉察了,他知道,明楼和他怕的是一样的,可是明楼没说出来,他只说:“不听话。跟你学的。”   阿诚有几分抱怨,他说:“是你把他教得太聪明了。”   明楼笑了。“两个都是我教的,怎么你就这么傻?”   阿诚没词,低着头,他知道明楼在盯着他,唇边扬了扬,却不肯笑,半天才说:“小朋友晚饭吃的蛤蜊炖蛋,我留了几只,给你煮碗汤。”   说完,挣出了怀抱。站在门口时,听见明楼问:“你知道我今天过来?”   阿诚嗯了一声,掩上了门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在床边坐下,小心解开手帕,看了看明台脚上的伤。   消肿了,青红还更深,他把药倒在手心,揉在伤了的地方,找来绷带,慢慢缠上,在足踝打了个结。轻轻地,叹了口气。   明台半梦半醒的,叫了一声大哥。   明楼问:“疼不疼?”   小朋友摇头。仗着是伤员,从被窝里伸出小手,要抱。   明楼俯过来,明台就搂住了他的脖子。他把小朋友裹着被子抱起来。   “我们去睡大床,好么?”明楼问。   “好。”明台点头。   明楼抱着小朋友,回了自己的卧室。   熄灯之前,明楼为小朋友掖了掖被子。小朋友好像蓦地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,举起小手等着,说了声:“大哥,晚安。”   明楼笑了笑,在他掌心轻击了一下,说:“晚安。”   明亮,狡黠的眸子,安心地闭上了。   出了卧室,嗅到了汤的香气,似有还无,明楼走到厨房门口,倚门立了一会,阿诚听见了,可是,没有回头。   他走过去,从身后,揽在腰上,把人搂进了臂弯里。   阿诚身子一晃,汤匙在小砂锅上搅拌的动作,倒还镇定。   明楼在他衣领上落了一个吻,说:“你放心,我答应过你,不会把他卷进来的。”   汤匙顿住了一下。   那次受了刑回到暮光里,梦见明楼去看他,竟是真的。其实,也不是不知道,只是,不敢多想,倒宁可只是个梦。   阿诚浅浅盛了一匙汤,吹凉了,回身给明楼尝。   明楼抿了一口,说:“淡了。”   胡椒离得不远,阿诚伸手去够,被明楼捉住了手,拢回来,吻在他唇上,把舌尖余的汤汁渡给他尝,阿诚挽留了他片刻,小砂锅烹得汩汩的,这个吻不得不简短。   “这样就不淡了。”明楼说。   “汤要收汁了。”阿诚推着他。   他等明楼走出去,松了口气,把冰凉的手背,在脸上贴了好一会,才放下。   汤端出来,一小碗,两只汤匙。   两个人守着桌角,头顶一汪清亮照下来。   阿诚把洋葱挑出来,蛤蜊、香菇、芦笋,都拨到明楼那一边,就放下匙子,枕着胳膊,看着明楼。   没人说话,桌上就只有碗匙相碰声,汤喝了小半碗,明楼瞥了阿诚一会,问:“还生我的气?”   问得猝不及防,阿诚坐直了身子。那条简讯,明楼还是当成了闹别扭,他想。   “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。”他不敢看明楼,静了一会,又说,“从来,不都是你生我的气。”   汤匙在碗边轻拢了几下,一桌的闷,就化开了。   明楼问:“我生过你的气么?”一副不认账的样子。   “可多了。”阿诚小声说。   阿诚说,明台刚上一年级,班里小朋友说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,他气得和人打了一架,当时的班主任罚他抄书,他回来哭着跟我说不上学了。   后来,你送他去学校,我就把他接出来,圈在我宿舍,放学之前送回去,好让你接回家,一个礼拜,老师找到家里,才给你知道了。   你生气了,罚我背着小朋友,做俯卧撑,罚了一百多个。   “是九十七个。”明楼纠正说。   “好,九十七个。”阿诚说,“小朋友一直哭,一直哭,哭得像真的一样,你才心疼了。”   话音未落,明楼就扬起阿诚的下巴,吻在唇上,这个吻雷厉风行,点到为止,没多交待半个字。   阿诚懵了一会,不肯服软,又拣了一件事。   阿诚说,明台四五岁,半夜老是做噩梦哭醒,我在隔壁听见了,就起来给他念诗,哄睡着了才走。   有一回你看见了,当时没生气,过后一个礼拜没理我。   后头这句来不及说,明楼又一吻,把它揉碎在唇齿间,好像武力镇压。   阿诚低头不吭声了。   “谁再提明台就罚谁。”明楼说。   “……怎么罚?”   “想怎么罚,就怎么罚。”   这么一吓唬,就没话了。   这一僵,就僵到了卧室。床比医院那张大不了多少。明楼倚着床头,身边空出了位置,他侧在灯下,翻着阿诚的枕边书。   阿诚坐在另一边,背对着他,肩背笔直。他心里明白,他和明楼一向如此,除了明台,能说的话,敢说的话,真的没有几句。   他还是想起了一句,他说:“哥,那天是我不好,我被青瓷这名字冲昏头了,说了好多没轻没重的话,你……”   你想做什么,就去做什么,我不拦你,你让我跟,我就跟着你,你不让我跟,我就远一点跟着你,我什么都不怕。   后半句一犹豫,就让明楼打断了。明楼都明白,可是,他不许阿诚说。   “我明白,你不喜欢他,因为他和我,有一段你不知道的过去。”   一语道破了心事,阿诚又是半天说不出话。明楼那么喜欢的人,让他没心没肺给忘了,他好后悔,可是,又不想承认那是后悔。   “阿诚是明家人,青瓷是谁,我不记得了。”像是故意气明楼。   “我记得。”明楼说,“我答应了他,要记着他的。”   “记着也回不来了。”话一出口,声音哽了,想咽也咽不回去。   明楼合上手里的书。“你都多大了,怎么跟个孩子过不去?”   “在哥心里,他真是个孩子么?”阿诚都不知道,自己这么不讲理。   “那你惦记着明台,我也没说什么,怎么我惦记着青瓷就不行了?”   掷地有声。卧室一下子万籁俱寂。   明台。   阿诚终于忍不住,一个回眸,笑了出来。   “哥,怎么罚?”   ☆、拾捌   明楼眉目扬了扬,灯调亮,书页又翻开,没应阿诚的话。   阿诚爬上床,伸手把灯一分一分拧暗下去。   明楼身子让了让,却不抬眼,好像书上的字句比身边的人好看十倍似的。   阿诚把书夺下来,掩到身后,合上,手一松,书就落地了。   反了。明楼扬起眸子,目光凉凉的,格在两人中间。不离鞘,不血刃,也是一柄天生的利剑,却那么好看,让人看过一眼,就不畏活在世上,更不惧死。   阿诚凑近,在他颊边亲了一记。  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,眸光寂静,明楼默许了。   阿诚用目光,把那种好看细细描摹一遍,记牢了,就吻住明楼的唇,一吻悠长。唇与唇相问着,一字一字勾连,一息一息度化,唇上一寸一寸拓印过,就成了禅机,不许回答,也不知如何回答。   明楼教给了他。他的手掌在阿诚的脑后扣住,拉过来,把长长的答复,含咏沉吟,字字轻叩在他齿间,念给他的舌头听。   阿诚在那唇齿上,读着明楼的答案,读懂了,就乱了方寸,不甘就俘,又不舍得放下,呼吸乱了,动作也没深没浅,好像小狗啃骨头。   明楼等阿诚喘回了几口气,才心平气和地问:“罚完了?”   阿诚抵在他颈窝,不吭声。   “你要亲你哥就直说。用得着绕那么大弯子,说那么多傻话。”   阿诚支起身子。“我说什么傻话了?”   “句句都是傻话。”明楼的指尖,在阿诚鼻尖点了一下。   “什么叫青瓷回不来了?小狗一样亲我的那都是谁?”   “当然,是小狗了。”答得无情无义。   明楼提一次那个名字,阿诚心里就浮起一点光亮,儿时过往,终于不是禁忌了,可那光亮都不是他的,像偷来的。他终归记不起什么,那首诗,是明台帮着记起来的。他不是青瓷。   空有一腔愧欠,抵不了债。   明楼揽住阿诚颈后,欠身,拎起一只小狗一样,把他放倒在枕头上。“允许你抬杠了?”   阿诚枕在明楼手心,侧过头,脸在他手臂上挨了挨。他气着了,他心疼,他要是笑了,他更心疼。“哥,我什么都没有,也就是陪你抬抬杠了。”   明楼把人细看过一遍,伏在耳边,低回地一叹:“什么都没有么?”这夜就静下来。   对了,有一条命,和一颗心,都不值什么,但他要,就剖给他。   明楼剖开了他。把都有什么,细数给他知道,捧出整个世界来和他交换。   以吻换他的唇,换他的呼吸,以摸索,换他的肌肤,以指尖的凉,换他的热,以抱,换他来投靠,来捆绑,把他支离了,又片甲不留地拢入怀中,换他的声音。   这一样,阿诚不肯换。他怕这夜太浅,惊破了。喘息也压在心口,让明楼吻成了哽咽。换不了声音,只好把牙齿和舌头换给他。   阿诚攀住明楼的脖子,把吻印在他喉咙上。明楼没提防,就这么让小狗咬了一口,那么倔,又那么心急。他把阿诚的身子带起来,揽在背后,另一只手摸到了他给的那一处枪伤,阿诚浑身就是一挣。   明楼锁住了他。   这么一迫,那个吻荡开了,阿诚还是不肯声张,眼眶窒得潮红,却了无水意。   疼消磨了许多知觉,阿诚记得,它来时如何炽烈,去时如何绵长,记得它如何一分一分没入骨血,又化身千百,卷土重来。   在疼里,悄然漾开一朵小小的快乐,根本不敢释义为快乐。   很久以后,还能记起那一床的局促,听清那一室的寂静,两个人一场密战,势均力敌,没走漏半点风声。都撑着一线清醒,固执,又不合时宜,生怕一不留心,谁失了谁的约。   眼眸绝不闭上,即使亲吻。寸步不让地相望着,等待着风来,雨来,无从预写的结局,无言而笃定地来。   阿诚是明楼的。只一刹那,没有任何依凭,也不许存着半个字。可是当大雨降下,所有的树都会知道。他的岁月,终要把这个名字听进去。   明楼熄了灯,才驯服的小马驹就偎过来,喑哑地叫他,哥。阿诚说:“让我留在你身边,做什么都好,我都听你的。”   就为这个。明楼心头扯了一下,这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,知道在敌人最不设防的时候提条件。职业过了头。   他本来想拥着他,在他额上落一个确认归属的吻,可是,他只平淡地说:“你一直在我身边。”   阿诚在明楼臂上安静地枕下来,沉默许久,终于翻了个身。明楼任他枕着没动。   这一夜,就被明楼那句不容质疑的话,郑重其事地封缄了。阿诚还是没有任何特权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醒来不能动,像在做梦。明楼从身后搂着他,一只手横过他的胸前,另一只环着他的腰。他眨了眨眼,还真是醒着的,他把脸贴在那只手上,阖眸,挨住了一会。   彻底醒了,阿诚探出身子,闹钟还没响,他把它关了。明楼没有抬眼,只在他颈后的骨节上吻了一记,算是早安。   阿诚身子一凛,好一会,才定下心来。这个礼拜,轮到明台当班长,他得比别的小朋友早到半小时。   阿诚从地板上拣了衣服披着下床,想着明楼的手压麻了,扶着他的腕,小心掖回被子。   收拾好了拉开洗漱间的门,灯亮着,明楼听着电话,目光扫过来,阿诚脸上一烫,不敢回目,转身出了卧室,掩住门,才喘了一口气。   明台初来时,为哄他吃早饭,阿诚曾把切片面包做成各种样子,小房子,小树,小动物,手艺不工,小朋友猜不出是什么,后来练好了,小朋友都长大了。   这一早,阿诚又把这手艺想起来,面包刀裁出一颗星子,一弯月牙,余下的边角切成小块,蘸了蛋浆牛奶蜂蜜,洒上一小把葡萄干,烤了个布丁。   面包。咖啡。沙拉。   明楼抱出睡眼惺忪的小朋友,像在桌边摆了个小木偶,阿诚放下杯碟,两个人目光一接而过。   三个人的燕麦粥。一碟蛋饼卷火腿。   明台坐得规矩,拖着长音念了一声,大哥早,阿诚哥哥早。两个人一起回了一句,早。声音一叠,阿诚的耳朵就红了,明楼只当没看见。   星子和月牙,小朋友捧在眼前舍不得吃。他咽下两大口布丁,觉出了别扭,抬头问:“你们怎么了?”大哥和阿诚哥哥,又不说话了。明台如临大敌。   阿诚对他笑了笑,盛好燕麦粥,一人一碗。   明台尝了一口粥,好喝。又尝了一口,悄看了明楼一眼,一只手拢着声音说:“阿诚哥哥,大哥早上不吃甜的。”   阿诚含着半口粥,勺子顿了一下,支吾着说:“嗯,忘了。”不思悔改的样子。   那是在暮光里142号,查凉河地县志看到的,说当地人有个习俗,逢着一生中的“大日子”,饭菜里头要五味俱全。酸和辣,有番茄洋葱。咸,在蛋饼里。咖啡是苦。粥,就是甜了。   阿诚在粥里埋了核桃,一人半颗,明楼把它挑出来,盛在小朋友的粥里,端着碗,慢慢啜着,什么都没说。   明台歪着头,瞅住两个人一会,一点不意外地,阿诚哥哥的半颗核桃也归了他。   ==========   那天阿诚挽着明楼的大衣立在玄关,看着明楼在明台跟前蹲下,给小朋友系好了鞋带。   他有点目眩。想明台,就见到了明台,想明楼,就见到了明楼。他长这么大,从没这么心想事成过,一下子运气这么好,想来不是什么好事。   明台挥手说了阿诚哥哥再见。明楼接过大衣,领着小朋友,门阖上之前,回头看了阿诚一眼。   阿诚站在玄关灯下,不知等了多久,像在等着谁回来,把他捡来的运气拿走。   直到门又敞开,明楼回来,他才记起,车钥匙还抓在自己手里。他被动地看着明楼从他手心取走了钥匙。   小朋友不在跟前,明楼踏出家门又回身,揽过阿诚,在他脸上匆匆亲了个告别吻。   从深夜,到天明,告别了无数次。每个吻,都像是最后一个。   还不如被他揍一顿来得安心。不过,这和被揍了一顿也差不多。阿诚想。他倚着门,听着廊上明楼的足音远了,就从玄关往回走。   上衣口袋有点沉,阿诚伸手一摸,明楼的行动电话。他站住,眉心一低。一直就在他这儿么?不可能。那是怎么来的?   他想起那个告别吻,明楼的手在他腰上那一揽。这戏法哄明台还差不多。一边想着,一边心脏不受控制地挣动了几下。   他又听见廊上的足音,转身,几步迈过去,拉开门。   明楼在门外,看见阿诚手里的行动电话,就理所当然地接过来了。   两个人相对站着。阿诚心跳得快,气息也不稳,明楼凑过来,在他唇上吻了一下,又捧住脸,用力吻了一下。   阿诚想哭。他笑了,是遇上恶作剧的那种。“明台等急了。”他说。   “你想我了么?”明楼问。   “这才几分钟?”   “那是想了,还是没想?”   “想了。”阿诚说,“你快走。”   “想了还让我走?”明楼说。   阿诚扑上去,连吻带咬亲了他一口。   他跋山涉水栽在这个人手里,可他还是要一个人走,他有多想跟着,都不能求他。   兵荒马乱,阿诚不记得那个吻怎么结束的,又或还说了什么,门终归阖上了。   阿诚收敛住心绪,手心已经冰凉。他走回卧室,依着床边坐在地板上,怔了好半天。床头钟的秒声震得心慌,不像时间,像倒计时。   缓过来一会,枕边行动电话在震,接起来,听见明楼问:“想我了么?”   阿诚冷静了几秒,说:“载着明台,还打电话。”   “那你先挂。”明楼说。   “你先挂。”阿诚舍不得。   “挂了你想我么。”   “小朋友该笑话你了。”   “想,还是不想?”   早该明白,这是一场重刑,要扛着。阿诚说:“想了能怎么办,你又不能回来。”   明楼说:“你不开门,怎么知道我不能回来。”   阿诚一愣。他站起身来,走出卧室,向玄关奔去。“信你是小狗。”他说。   “小狗快开门。”明楼说。   门开了。明楼放下电话。   阿诚不嗔不喜立着,恍惚了一阵,就忍不住朝明楼身后看。   “苏老师捎去学校了。”明楼说的是小朋友。一早起来,他给苏老师打了电话。   那天早上小朋友又成了流浪的小猫,他扒着车窗,眼巴巴望着明楼,他说大哥你又要和阿诚哥哥去做“很重要的事”了?   明楼没有回答,只是对他笑了笑。   这次,别让阿诚哥哥生病了,好么?   明楼勾了勾明台的小指头,说放心。他说,以后,再也不让阿诚哥哥生病了。   “怎么和苏老师说的?”阿诚问。   “我说,我要陪着你。”   阿诚想问,多久。他什么都没问。他在明楼臂上拽了一把,像对待一个在逃通缉犯一样,把他关进来,背靠在门上,落了锁。   看着戒备森严,明楼的气息一围过来,阿诚整个人就依着门往下倒,明楼一把挽住了他,贴着颈侧吻上去,阿诚惊呼了一声,溺水似的抓在他肩上。   心里还清明,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。这场重刑,他还是没扛住。阿诚知道,早在三年前,和明楼分别那一眼,就扛不住了。   明楼的吻困住了阿诚,他仅仅用唇,就让他全线投降。小马驹和他暗战了一夜,又冷战了一个早晨,也该撑不住了。   身上在融雪,骨头里又生出春草,阿诚是冷是暖都分不清。他说哥你等等。他说哥,明台会生气的。他的手和眼和唇,都不肯听他的言语,一心要把明楼留到最久。   明楼隔着衣服吻阿诚的肩颈吻他的锁骨,他的手不着痕迹裁开他的衣襟,他笑着说我申请过了,明台说可以把他的阿诚哥哥借给我。   “你也没说你要……”阿诚的话没说完,被明楼拦膝一抱,风声淌过耳朵淌过衣襟和皮肤的间隙,阿诚以不抵抗的力道抵抗了一下,被明楼扛过了肩头。   “借给我就是我的,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   明楼的床。大雪一样的天光灼得阿诚失明。   明楼抛开外衣扯松了领口,俯下来,唇角在他耳边,点水一吻:“在这个家里,我还是说了算的。”   不光说了算,什么都算。   明楼平而浅的气息之末,泛着大雨前隐秘的潮湿,阿诚听着,像受了蛊惑,不由得靠近他,追问他,雨季何时来临,不是用语言,他的唇就在明楼唇边,没有亲吻,他阖着眸子,以呼吸索要他的呼吸。   明楼守口如瓶,他搡了阿诚一把,阿诚跌回去,他又覆上来,掠去他身上遮挡,在雨季到来之前,诚心要把他风干,风化。   像一道河床,他是他的水,一滴可以让他活过一个春天,他给他一整条河,冲开他的两岸,冲垮他的河堤,把他淌去了很远很远。   阿诚要把这条河记住,可是记忆很短,需要动作来维持,他不吻他,他一定会忘了唇,他不碰他,他一定会忘了肉身。他不叫着哥,就会把声音忘了,呼吸忘了,活着,也忘了。   河水劈开了他,他在纷纭的一纵而逝的知觉中,迫近了明楼生命里千万分之一的痛苦,他怀揣着他的痛苦,明白了他,也明白了快乐。   ==========   日光安宁,披了一肩,阿诚像小时候那样,跨在明楼身上。明楼读遍了他的身体,记住了他的雨季,和潮汛,他拉过毛毯,裹着他,把他围过来,抵住了他的额头。   阿诚的手在明楼背上,一寸一寸认真地摸,像查验一具尸体。摸到一处经年的枪伤,两个人同时皱了一下眉。   明楼吻着他锁骨上,“化蝶”烙下的那道印记,问他:“在找什么?”   “伤。”阿诚轻声说。   明楼明白他说的是什么。“他们刑讯自己人,怎么可能留着伤?”   阿诚抓过他的手,小心地打开,手心有几道划痕,已汇入了掌纹,认不清,阿诚低头,在那掌纹上亲了亲。终于还是问:“哥,怎么熬过来的?”   “想着你。”明楼任他吻着,另一只手穿入毛毯,搂住他的腰。   阿诚笑了。这话真好听,可是他不信。他问:“是阿诚,还是青瓷?”   明楼把手抽出来,在阿诚心口拧了一把。“什么都是你的了。还跟我计较。”   “不问了。”阿诚在他肩头伏下来,说,“我派不上什么用场,我知道。”   明楼无言一笑,抚着他的背脊,沉默了一会,说:“你还没好好叫我一声。”   “哥。”阿诚叫了一声。   “好好叫。”明楼重复了一遍。   阿诚蓦地明白过来,一下坐得端正。“那是小孩子叫的。”那个叫法是他的忌讳,他怕叫了,明楼就不见了。   “你这不是没忘?”明楼逗他。   “你想听,等明台回来了,让他好好叫你。”   阿诚一提起明台,唇又被明楼的吻封住了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是午后离开的。阿诚换下了床单,又把床理好,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。   他坐在床边,把明楼的枕边书读过一半,夜深人静了。   他又守了一会,走出去之前,最后回望了一眼,目光扫过床上的样子,桌上的样子,书册和花瓶,百叶窗和壁纸,一件一件记住了,才熄灯,阖门。   脸依在门上,闭目静了一会。不会再有电话打过来,叫他开门了。   这么想着,电话就震起来。   “好好叫我一声,不叫,以后就不听了。”明楼说。   阿诚听着电话,走回自己的卧室,坐下来,有点陌生地叫了一声:“哥哥。”脸红了。   那边听着,沉默了好久。   “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明楼说。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那时候,我想的是阿诚。”   他还是没告诉阿诚,那是什么刑。次声波,加上精神控制药剂,杀人不见血,听说许多熬过来的人都发了疯,它的名字,安魂。   头疼的毛病,是它的后遗症。   那场刑讯之前,明楼用水在手心写了一个“阿诚”,字迹干了,注意力留在上面,攥着它,指甲一挨上写过字的地方,他就会清醒一点,因为记得,指甲陷得再深,就会伤到“阿诚”。   后来王天风闯来刑讯室,和他吵了一架。那个以疯子知名的办公厅首席,在情报司首席面前砸了杯子,有人传言,王天风和明楼多年不合,是在那时真正浮出水面的。   最后一轮刑讯,杯子碎片帮了明楼一把,他的体力在透支,知觉也开始迟缓,要用疼来吊住意识。   醒来后,碎片在手心扎得很深,终究还是伤到了“阿诚”。明楼永远不想对他说起这个故事。   电话两头静默着,阿诚没出声。   明楼说:“恐怖袭击那天早上,假如你没有跳到河里,我就不会活着回来,是你掩护了我。”   阿诚说:“哥,别说了。”   明楼说:“你要说,这也是青瓷的。那我告诉你另一个秘密。”   “你还为我做过一件,很勇敢,很勇敢的事,比跳到河里还勇敢。我不说那是什么事,是怕你太骄傲了。”   夜很漫长,可是天明,倏忽一下就来了。   阿诚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。梦里他打开门,明楼就站在门外,明楼说,他回来了。   电话叫醒了阿诚。   阿诚听在耳朵上,说了一声:“早。”这个号码只有明楼打来过。   是梁仲春的声音,像一把走音的木吉他。   “快起床。出大事儿了。”   ☆、拾玖   明楼是深夜被带走的。   半透明的门滑开,他和七八个人一起走出来,国情局法务司的,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的。   阿诚看了监控画面上的时间,又看了他和明楼最后通话的时间,只相差几分钟。   他把通话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回想了一遍,没有暗语,没有道别,一个平静的晚安电话。   制服未褪,军阶也还在,明楼穿过那一楼层的天井,踏上电梯之前,扬起眸子,向监控探头长长地凝视了一眼,目光无声无息,就和青瓷出逃那天,反光镜中分别那一眼一模一样。   好像他知道,有个人一定看得到,也终有一天会明白。   他离开时的监控记录,阿诚一帧一帧过了一遍。要是有那么一刹那,他能给个暗示,允许他支援就好了,用好几辈子的命来换也值得。阿诚盯着屏幕,咬住了指节,不知道疼。   来了一封电邮。行动报告上的分数改过,签着王天风的名字。复职通过了。   还有任职令,情报司执行代表,这是一个仅次于首席的职阶。破格提拔,一定有阴谋。   阿诚想起,明楼那天半夜回来,曾把一身制服挂在衣柜里。   他三两步赶去卧室,衣柜一敞开,没记错,是一身制服,他打量着它,职阶也对得上。心脏被铁一样的凉,钝钝地勒了一下。   他写了行动报告,明楼打了中等分数,他复职没通过,明楼订好了制服。这一切是设计好的,他竟一无所觉。   阿诚又是明楼的棋子了。   他才松了一口气,心上又勒得更深,在所有危险,而又迷人的棋局上,明楼从不是王,他从不是战马,明楼只是远远注视着他,像时光一般,像命运一般。   他不知道明楼是哪一颗棋子,他只知道,明楼的命在他自己手里,要放下的时候,别人拼上什么也保护不了。   阿诚把制服抛在床上,走到窗边,有风,他闭目,深吸了几口气。   苏老师打来电话:“我照顾好明台和锦云。你们照顾好自己。”   “我们还好,您不用……”这个家,阿诚要自己守着。   苏老师打断了他:“别逞强。家里人。”   阿诚想问什么,最终没问。那头静了几秒,挂断了。   按着棋局走,下一步该是什么?   阿诚冲了冷水澡,披上了制服。铅灰外衣叠着云青里衫,抬手一抚,犹如掸平了一肩烟雨,纽扣一颗一颗绾结,他看着镜中人,在心里问着,不久,有了答案。   王天风。得去见见王天风。   颈侧还印着一记沉红,半掩在领边,像一抹夕色,就快淡去了。   别着领花的手迟疑了一下,缓缓覆上去,指尖着力,狠狠掐了一把。疼得泪涌了上来,一目水光,眸子一瞬,又不见了。   这样,留得久一点。他抻平领口,把它盖住了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走到公寓楼下,梁仲春正杵着拐杖,在路边等他。   隔着六七步,拐杖向前咄了咄,阿诚站定了,梁仲春往后一仰,上下左右瞄着,一副刮目的样子,夸了一句:“挺好看。”又咧开一笑,抬手比了寸许说,“比我当年,还差那么一丁点儿。”   阿诚没笑,他向梁仲春走过来。   梁仲春一让,拉开身后的车门。车很旧,可打理有致,正如跛足人的神采。   “跟你说了,别蹚浑水。”阿诚说。   梁仲春留着门,一拐一拐绕到另一边,往车里一坐。“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,毒蛇的事儿,怎么就成浑水了?”   阿诚沉默着没动。   梁仲春探过头来:“把人看扁了不是?老哥哥我在国情局也是有一号的,别的不说,给你撑个场面,绰绰有余。”   阿诚转开头笑了。   梁仲春啧了一声,眉头一拧,把拐杖在门边敲得山响。就这么敲打着阿诚上了车。   车开过街心广场,中央屏幕下,有几个行人驻足,这天早上,所有频道的新闻时段都在播同一条消息。梁仲春看见了,就给阿诚打了电话。   国家通讯社被76号袭击后,中央控制系统受损,修复中不慎被入侵,就在昨天夜里,流出一份绝密文件。   一纸凉河自由战线和邻国军方交易的电子账单。   一组邻国向凉河南岸增兵的卫星红外动态扫描。   几十页情报分析报告。   报告预测了凉河边境一场恐怖袭击,和世人所知的十几年前那场民族□□,时间恰好吻合,落款签着一个名字。   明楼。   梁仲春开着车,摇头一叹说:“这么大的事儿捅出来,什么保密规则也没违反,有点儿厉害。”   阿诚想着那个入侵者,没留心听。   梁仲春兀自参详着:“你看,他们对待消息,和对待秘密,是两种尺度,说好了是秘密的,事儿多大,也绝不许揭出来,可是泄露的秘密,就不是秘密了,是消息,事关国家安全的大消息,怎么揭也没人敢拦着。”   那次袭击引发了系统应急自毁,资料库锁死了,阿诚明白,这不是泄密,文件是入侵者上载的。看上去像泄密的样子,是为了给揭出此事的所有人,一个免责的理由。   掌握这份绝密文件的只有两个人,他和明楼,不对,也许是三个,王天风。   王天风暴露了明楼。或者,明楼暴露了自己。   街景纷纭如织,看得阿诚目眩,他的目光收回来,就落在驾驶台上,几盒摇滚CD,上头那一盒里,夹着一张照片。   他拾过来细看,照片小小的,四方,黑白,上面是个七八岁的孩子。抓拍的,小家伙在巷子里跑,一回头,乌溜溜的眸子,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动物。   这世上讨人喜欢的孩子,都有几分像明台,阿诚看着,唇角不知不觉扬了起来,梁仲春在反光镜里看见了,说:“苗苗。”   “好些年没见他了。”   车流一缓,梁仲春转头,瞟了一眼说,头一回见他,是五岁那年,小家伙认生,他妈妈从身后把他捞到我跟前,让他叫爸爸。   “你猜他说什么?”梁仲春目视前方,拿捏着孩子的声气:“叔叔,你是坏人么?外祖母说,我从前的爸爸是个坏人,以后,只许好人当我爸爸。”   阿诚低头轻笑,一时竟不知这父子俩哪个更叫人心疼。   他想明台了。想着小家伙,打小就没有父亲,想着小家伙的大哥,此刻不知在什么地方。   梁仲春挑起眼皮,扫过反光镜,打了个岔:“我这不算什么,那位前局长,还不是连一声孩子叫爸爸都没听着。”   转念一想,又不是什么好事,也就没话了。   ==========   梁仲春的车平稳地开过了三道警戒线。   入了警戒区,开上一道长桥,从上空一眼望去,尽头是一片建筑群,像一座巡航舰的样子,林荫遮过来,道上很静,车很缓,梁仲春开始言传身教。   办公厅和情报司一向处不好,没什么奇怪,你去了肯定有人拦着,看是什么人,军阶比你低的,说话不打报告不用理,打了报告也不用理,他敢碰你,就是袭击长官,要记大过。   军阶和你一样的,理不理看心情,想不吃亏,就惜字如金。只有长官问话,才需要回答。换言之,你专心对付王天风一个人就够了。   带枪了么?拿来。没收了。你去的是什么地方?王天风怕枪么?不怕。你带着枪,就是告诉所有人,你怕了他。   话音落定,车停在办公厅楼前。   熄了引擎,梁仲春又拦了阿诚一把:“坐着别动。教你什么叫沉得住气。”说着,推门下车,拄着拐杖,不紧不慢地一挪,一挪,转过车头。   阶上岗哨向他一望,扭头快步往楼里走去。   梁仲春斜倚着步子,绕到门边,抓住门把手,顿了一下,才把门拉开。   前辈,又跛着足,阿诚心下过意不去,可是,没有犹豫,他看了梁仲春一眼,不动声色下了车,踏在楼前的格子砖上,仰起头,数到王天风办公室那一层,目光定了定。   阿诚沿十几级阶梯,一级一级走上去,目不旁顾。梁仲春两手撑着拐杖,在后头觑着。   门在阿诚身后合拢了。他和几个迎上来的岗哨擦身而过,走得不急,可是,拦不住。   阿诚扶上二层阶梯的栏杆,一抬头,看见郭骑云堆了一脸的笑,一阶一阶疾步折下来。   梁仲春的秘笈全用不上,拦他的是一个线人,无阶无职,王天风的私人助手,又或许,私人打手。   “从没想着你肯进这个门,还真有点受宠若惊。”开场白剌剌的,在一阶森严中,划开一道不平整的口子。   话是迎着阿诚的,人整整挡在他跟前,只隔了一阶之遥。   阿诚没有抬眸,也没答话,错了个身,从他身边转上去。他隐约察觉,自己踏入了一个陷阱。   郭骑云跟上来:“你上司可能来不及教你,我跟你说,来我们这儿可以,见我上司,得先打报告。”   阿诚还是没说话,也没有停步。   这一层只有王天风的办公室。郭骑云抢了几步伸手拦在他前头。   阿诚站了站,终于还是开了口:“你上司可能也来不及教你,情报司和办公厅是平级,我见我上司不用打报告,见他也不用。”他抬手按在郭骑云肩上,把他挡开,一径穿过中庭。   郭骑云追上他,一把抓在肩头:“明长官还在的时候,见我上司可都是提前一天约好的。”   这一回,手上蓄着八分力,是来真的。   阿诚擒住那只手腕,肩头一低,劈向他的肋侧,转身上了一步,别住他的膝窝,把人放倒。郭骑云的手在地板上一撑,一脚扫过阿诚的迎面骨。阿诚顺着力道,侧面翻出去,几步外才立稳,郭骑云的拳就追上来。   这个人像一尊青铜兵器,又厚,又利。阿诚格开拳和掌的连击,逮住间隙,一手接下他的拳头,另一手切在肘窝,回身扬起一踢,正中他的肩颈。   郭骑云拔了枪,阿诚双手去卡他的腕子,竟夺不下,一支枪两个人,来往数个回合,没有半点声息。阿诚被郭骑云一扯,扣在肘弯,膝盖击在腰间,他向前一扑,没松开郭骑云的腕子,借着他臂上的力一荡,反回来一脚踹在他小臂内侧,振开,枪脱手了。   阿诚没把枪口对着郭骑云,他说:“明长官那是客气,我这是规矩,不矛盾。”他拎着那支枪,走出十步,把它抛在地板上。   ==========   办公室的门敞开,几个执行代表齐齐侧目。   王天风的目光掠过长长的会议桌,在阿诚脸上剜了一记,如风如刀。他靠向椅背,垂下眼睑,应了一声:“来了。”   阿诚走近了几步,扶在会议桌边缘。   王天风把手中的事件簿,向桌上一撂,几个执行代表互相看了看,纷纷起身,鱼贯走了出去。   “复职礼物喜欢么。”王天风问,没有抬眼。   “您不打算解释一下。”阿诚问。   读书的时候,王教官就像一台教学仪器,精密,准确,恒温恒湿,他给阿诚打过很好的分数,可是,阿诚仿佛从没认识他。   “你以什么身份来见我?”王天风打量了他几眼说,“身份不同,解释也不同。”   这是一道考题。   阿诚沉默了一会,说:“青瓷。”   他知道,这个答案是错的。可是,它或许能让王天风说出他想听的话。   王天风面无表情地哂了一声。“76号不存在了,我跟你毫无说话的必要。”   接下去,一个字都不能说错,否则这次会面,就要提前结束了。“您误会了。”阿诚说,“不是76号的青瓷,而是凉河的青瓷。”   “有区别么?”   “那一年,你们接到凉河通讯站的求援,和他们约定了接应的时间地点,打算一会合,就把他们全体清除,很不巧,我目击了这个行动的一部分。”   王天风起身,沿着长桌信步走来,他在阿诚跟前站住,近得不到一步,压低声音,像是不肯说破禅偈:“一个九岁孩子的记忆,谁会相信?”   阿诚也敛住声音说:“所以,我不会说,是在当时看到的,我会说,是在国家通讯社看到的。”   王天风点了点头,示意他说下去。   “汪曼春是毒蛇的恋人,她为了他向你报复,合情合理。我会说,她从叔父那里得知你们的行动记录保存在国家通讯社,那次恐怖袭击,就是为了找出这份记录,而你剪灭了76号,还杀了她。”   “那你得真有一份记录才行。”王天风提醒阿诚。   “不需要。”阿诚说,“上头不会冒这个险去证明记录不存在,他们只会让你承担责任。”   王天风唇角扯了扯,转身,走了几步,又回过身来:“知道后果么?”声音敞亮。   “军事法庭上,会多一个人陪着毒蛇。”   “错了。”   阿诚来不及看清,王天风的枪口已经抵在他的额上:“不是法庭上会多一个人,而是法庭外,帮得上毒蛇的人会少一个。”   阿诚等待的,就是这样一句话。他要再确认一次。   “不信?”王天风问。   阿诚屏息,摇了摇头。   猝不及防地,枪口收回来,王天风把它挨在自己的小臂上,扣下了扳机。   子弹擦着制服飞出去,衣袖,和皮肉,裂开了一道血印。眉目只抖了一下,好像从来不会疼。   枪响过后,门外有人奔来,脚步声凌乱。   王天风抓住阿诚的手,把枪递在他手里,狠狠握住。阿诚明白了他想干什么,可是,来不及挣开。   门被冲开。郭骑云,执行代表,岗哨,十几支枪指着阿诚。   “第一天复职,袭击长官,你们情报司就是一伙暴徒。”王天风面不改色。   说什么都没用。阿诚心脏一悸一悸的。再次确认了,他是想帮明楼的。可是,现在该怎么办。   郭骑云抢上来,夺了枪,把他的胳膊扭住,看着王天风。   “带走,先关他四十八小时。”   阿诚被半推半押着,走出办公室之前,回头看了一眼。   王天风背对着他,咬出铁石一般的字句:“好好想清楚自己是谁,要干什么,再来见我。”   阿诚记起明台四五岁,最爱听明楼讲一个故事,每个周末缠着大哥讲一遍,阿诚哥哥也得听,必须听。   明楼很少讲故事,可是,那个故事讲得很好。尤其是他讲到,故事里的王后喜欢大喊“砍掉他的脑袋”。   阿诚记得,那时他和明台,挤着坐在书房的单人沙发上,明楼坐在长沙发上,手里握着书,不看,只有念到那句话,才会顿一下,看一眼。好像挽住了一只弓,却并不搭箭,他一字字吐出那句“砍掉他的脑袋”,就如同弓弦一振,响绝千里。   明台每回听到,就吓得往阿诚怀里钻,躲好了,就不出声也不抬头地笑,好像小猫叼着小鱼一般。   阿诚知道,那不是害怕,是盼着,像盼着燕麦粥里的半颗核桃,那么的喜欢。   当王天风说,“关他四十八小时”,阿诚终于明白,那个故事,明楼为什么讲得那么好了。   ☆、贰拾   阿诚生平第一次关禁闭。   一道门,锒铛关上,一线光亮也没有。空气里裹着灰,生着霉和锈。他踏出几步,摸到了墙,那上面结了一层薄霜,指尖一碰,阴冷就爬上来。   待得久一点,人也结了霜,骨头也生了霉和锈,像一面墙一样,一动不能动。只有心头,还燎着一小把烫,那是一个名字。   像在一丛大火中,投了一捆潮湿的木柴,将熄未熄那一口气,比火还烫,比火灼着还疼,哽在心口咽不下,呕出来,还是那个名字。   那道门打开,是深夜了。郭骑云站在门口。   阿诚用俯卧撑来计时,和取暖,隔一小时三组,每组一百次。   门一响,他抬头,瞥见浑浊的灯光,晃得眉心一皱,低头,不紧不慢,把一百下默在心里数完,又多数了二十个,才一纵起身,掸了掸手上的灰。   郭骑云又堆起笑,一步卡过来,指间拢着一杯咖啡,控在阿诚面前,整个人截在他和门中间。一脸的对不住。   咖啡杯沿泛着烟岚。   阿诚不接,郭骑云不动,相持了一会,阿诚转身,走开几步,倚墙坐下了。   郭骑云跟上来,也坐下,和阿诚隔着那只杯子。   “送你过来那位,我送他回去了。”郭骑云说。   阿诚移了移身子,和他隔远了一点。   “老师提拔了你,整个国情局都知道,你以后是办公厅的人。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,习惯就好。”   拉拢手段有很多种,郭骑云恰好选了阿诚最不喜欢的那一套。   廊上亮着,门敞着,禁闭室半昏半暗,阿诚的视线停在暗处,没说话。   “和你说这些,可是看在你救过我命的份上。”   “别说了。”阿诚回答,“我救的是黎叔,和你不熟。”   郭骑云兀自一笑,有点不屑。情报司一贯目中无人,他也很不喜欢,可是,话还得说下去。   “老师是讨厌毒蛇,可也不至于盼着他出事。信不信,你说的那次处决行动,毒蛇事先是知情的。”   阿诚瞥了他一眼,眸光暗暗一惊。郭骑云看出来了,就有点得意。   他说,老师接到命令以后,给毒蛇发了一封电邮,里面写着行动计划,也说好了,不会帮他,问他怎么打算。   你猜怎么着?他们打了一个赌。   他们约定,假如毒蛇出了事,老师必须带上一个孩子,对,就是你。假如毒蛇活着走出凉河,那么,以后老师做一切决定,必须考虑毒蛇的处境。   “知道老师为什么讨厌毒蛇么?”郭骑云凑近了一点,“这个赌,想来想去,输还是赢,我们好像都不是很划算。更何况,那个孩子又不听话。”   阿诚揽膝沉默着。   杯沿纹丝不动,咖啡冷了。   郭骑云没望过来,只向阿诚一递腕子,袖口掠开,半掩着一块旧手表。   借着微光,看得清表蒙划花了,指针还在走。阿诚蓦地明白,这个人对他和明楼,知之甚深,他小看了他。   “我太太送的。”郭骑云说,“这几年它走走停停,我去了好多家表行,人家说这款停产了,换不上配件,也不好说什么时候真就停了。”   郭骑云的手收回去,忽然拍了一下脑袋:“不对,还没当我太太。”   他说,她是在凉河长大的,过来读了几年书,遇上了我,打算留下,1076号法案公布那年,她是第一批遣返的,途中从火车上跳下去了。   阿诚浅咬着唇,把一口气长长地,小心地叹出来,没有声息。   “你说,世界那么大,日子那么长,她怎么那么想不开。”郭骑云摇摇头说,“像我,当时熬过来了,后头都不算什么。”   阿诚记起,他们被国情局和76号困在停车场的时候,这个人和他说过一句话,他说别白费力气了。   阿诚想,那一天之于这个人,以黎叔的身份死去,也许来得更轻松,至少当时,他太太送的手表还走着。   他摸到制服长裤口袋,明楼的手表还在。还好。   郭骑云一欠身,站起来,低头看着阿诚,有几分求着他。   “我们办公厅的咖啡,明长官只喝过一次,他说难以下咽,把老师气着了。我知道,你是明长官心尖儿上的人,你喝一口,只当你们情报司让了老师一步,行么?”   阿诚心里清楚,一杯咖啡结不了仇,一定有什么过节,是他不知道,郭骑云也不知道的。   但至少,这一关,王天风并不是真要为难他。   他端过咖啡,灌了一口。   接着,呕了出来。   郭骑云轻慢地一笑,走出了禁闭室,门没有关上。   阿诚想,为一杯咖啡结仇,也是有可能的。   ==========   机要秘书说,王天风去应付上头了,是毒蛇的事。   他交给阿诚一把钥匙,下巴向办公室尽头一扬,一段阶梯上去,折成一道廊,沿廊有一扇门。   机要秘书出去之前,淡扫了阿诚一眼,那个目光,阿诚不明白。   廊上的门打开,是书房。没有书架,书册和文件在墙边堆满了,没有书桌,一地不知年月的纸页,一墙不知所云的手写体。   一室凌乱里,阿诚看见了案卷,十几册整齐列在地板上。他走近了,一册挨着一册看卷封上的日期,十几年前。   有一卷,是那三年间,毒蛇和上线的联络记录。处决凉河通讯站的时候,原始文件应该销毁了,没想到留着副本。   阿诚在那一卷封缄的地方,摩挲了片刻,绵长的雨,久远的河,就漫过指尖。他手一抖,手指蜷起,握入掌心,抽回来,一时分不清是凉是烫,牙齿在骨节上咬了一口,才明白是疼。视线在卷上停了许久,终于没有揭开,这个关头,它不是最要紧的。   毒蛇的老师是如何被判决的,才最要紧。阿诚找到那一卷,临墙坐下,一页一页翻开,他要知道明楼在面对着什么。   审判的时间点、关联者,有用无用的细节,就随手记在墙上。   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的临时驻地,当时就设在国情局法务司,毒蛇的老师在那里暂留了七天,交接职权,述写自白。   他对事件的供述很简单,凉河通讯站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,□□早就一发不可收拾,为顾全国情局的声誉,他压着这个消息,秘密调了一支行动组前往凉河平息□□,行动代号丧钟。   行动组抵达,供述中的说法是,边境特别警戒区已经沦陷,组里有人违反保密规则,越级向国家会议求援,才挽救了凉河。这个人是王天风,后来他的恩师入罪,他是重要参考人。   到了军事法庭,一切几成定局。用人不力,知情不报,处置不当,加上身份险要,量刑从重,最后公开的判决是,终身□□。   凉河出事不久,1076号法案就公布了。阿诚在另一封案卷中,找到了这个法案拟定的始末,他留心着反对者的名字。   明楼说过,要让世人知道,凉河事件是一起恐怖袭击。那份签着他的名字的绝密文件,已经说明了一切。   1076号法案要再次提交国家会议。恐怕得找回反对过它的人才行,时隔久远,那些人几乎都卸任了。   案卷一封一封打开,一字一字看过,阿诚被办公厅软禁了三十个小时。   是软禁。一个情报司外勤,一夜之间擢为执行代表不说,第一天复职,就踏入了办公厅,一直没离开。外人眼里,能在这两个势同水火的地方从容辗转,身份不言自明。此时人在局中,他还未认清,等明白了,为时已晚。   ==========   疲倦来得猝不及防。   湿冷和酸疼从背脊升起,一寸一寸爬向肩颈和四肢,阿诚呵着手心,鼻息间都是凉,又挣扎了一刻,他探身去拾那一卷毒蛇的联络记录,不敢看,这一线不敢,悬住了几分清醒。   他倚着墙,把案卷拥在怀里,想着临时驻地,明楼此时就在法务司,和他隔得不远,想着,怎么切断监控,闯过去见明楼一面,对他说,想和他过回九岁那年,那段亡命之徒的日子,想护着他,拼上这辈子他给的,性命,名字,还有运气。   他知道明楼不会跟他走。   清醒没坚持多久。门被风推开,又无声地阖上。时间就停在他怀里那封十几年前的案卷上。他好像还住着继母那间小屋,还躲在屋里那方木桌底下。   继母每回打骂了阿诚,就一个人躲起来哭,久了,听着不像女人的哭声,像深夜林子里的枭在叫,阿诚蜷在桌下,吓得动也不敢动,他怕继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变成枭的样子。   那一次打他,是为他和一同放学的小姑娘,在巷口多说了几句道别的话,继母看不得他欢喜。   是小树枝抽的。他浑身发冷,水都淌作了汗,没有泪,也觉不出疼,只有抽咽和牙齿打架,手脚止不住地发抖。   昏暗中,继母还在呜咽,他捂住耳朵。   身上好像着了火,泥胎一样烧干了,从一道一道火焰绽出来的地方,他像要裂开,碎成好多片,他蜷得更紧,像要把自己蜷不见了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有人推门。门没锁,这一巷的小屋都不怎么上锁。   吱呀一声,风吹树梢,雨打泥土,和着石板上稳稳的足音,一步一朵水花,阿诚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。   那个人过了小院,向他躲着的小屋走来。   天光在门口一晃,阿诚抬手挡住了眼睛。他抬起头,就见着了明楼,半跪在桌子外头,目光笼着他,像天边的星光。   阿诚认出了他,听见他说:“找到你了。”四个字念得急,而轻悄,好像怕吓着他,又好像字和字中间,掖着什么秘密,怕它落在地上,跌碎了。   找到你了。   阿诚以为听错了。好像他躲起来,是为了同他捉迷藏似的。   那一年阿诚七八岁,那是一场又久,又远的捉迷藏。小小的岁月,已经下过好多场雨,淌过好多河水,好多日和夜,就在那方木桌底下无声无息。可是,当明楼说,找到你了,又仿佛一切都是和他约好的,一切都长不过一眨眼,一切,就是为了等着这个人来找他。   明楼把他捞出来,他攀住他的脖子,又有了眼泪,又觉出了疼。   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梦。阿诚在梦里,只觉得有什么要来不及了。   ==========   醒了,身上冰冷,额头滚烫,他在墙边扶了一会,走了出去。   又是深夜,王天风在会议桌尽头坐着,扬头向廊上一扫,说:“下来。”三十多个小时之前的见面,好像被一笔抹去,一切归零。   阿诚一步步往下走,在阶梯上踏出声响。   郭骑云打了报告,端着一碗清汤面,搁在王天风右手边,又打了一杯水,也搁下,立在一旁。   王天风目光挟着阿诚坐下,说:“先吃东西。”   阿诚挑起一筷面,他没胃口,可他知道,这是条件,在这个人面前,什么都是条件。   他咽下半口,拧着眉头,喝了一大口水。   郭骑云呛了一句:“你什么态度?”   阿诚没说话,不是面不好,他几乎尝不出味道,是喉咙在疼,火烧着,刀割着,那半口面,就像一丛荆棘。   王天风冷眼看着,说:“端走。”   郭骑云把面端走了。   王天风等着一切再度归零,才问:“都看明白了?”   阿诚又咽下几口水,缄默了一会,回答:“没看明白。”喑哑,不肯让他听出来。   王天风眼角一跳,等着他说下去。   阿诚说:“当事人对凉河事件的供述和事实出入很大,可是并不能改变事件的性质,国家失去了三千条人命,一件A级要案,竟然庭审几天就宣判了,举证、质询、辩论,几项法定程序在记录上都是空白。”   “你的判断?”王天风倾了倾身子。   “军事法庭受了胁迫。”   “幼稚。”王天风白了他一眼,“你告诉我,法务司是做什么的?”   阿诚凝眉不语。当事人是法务司向军事法庭移交的,除此之外,他对这个部门一无所知。   王天风凑近,目光却并不俯就,他字句分明地说:“他们就是在出了这种事的时候,选择谁来承担后果,以及怎样承担,目的是最大限度维护整个国情局的名誉,判决在移交时几乎是写好的,只要当事人的供述和他们提供的旁证一致,你说的那几项程序,都不是必须的。”   有什么要来不及了。阿诚暗中在手背上掐了一把。   王天风又轻描淡写补上一句:“毒蛇也一样,法务司选了他,一切罪名都必须落在他身上。揭出丧钟行动为他脱罪的事,就不必想了。”   阿诚唇角清冷一扯,移开视线。   “你有意见?”王天风声色厉了几分。   “绝不许牵扯丧钟行动,除了你和毒蛇答应过汪曼春,保全她叔父的名声,还有别的原因?”阿诚回过眸子,盯着他。   王天风站起来,转身走到窗边,说:“这个提问毫无价值,不回答。”一面窗推入夜里,大风涌进来,干冽无雨,明早应是晴天。   阿诚身上一下给夜风穿透了,他扼住嗓音中的冷战,说:“那换个问法。”   “毒蛇从凉河回来,汪芙蕖还在,1076号法案尚未颁布,可他等了六七年,不是汪曼春的行动诱出了黎叔,他也许还不能下定决心揭出真相,他是不是在等你?”   王天风迎着风口,负手立着说:“你只知道有人被处决,不知道更多人被调离,被迫向现任上层移交了情报树和指挥权,一次变动,涉及几千名谍报人员的安危。”他从窗边回头,看了阿诚一眼,“我说这几千人都是人质,你理解么?”   阿诚记起,明楼在那座每当钟声响起,都有鸽子飞出来的钟楼上,和他说过,一旦有差池,上千同事陷入危险。   在情报树完全控制住以前,凉河事件只能是个秘密。他一直在等。他们要保护的人太多了。   王天风说76号暗杀的要员身份特殊,背景复杂,他得到了特别调查许可,几乎可以调配全部的情报力量,情报树回到自己人手里,就没有后顾之忧了。   计划被汪曼春打断,她的三次暗杀,都指向凉河出事那一年调入国情局的高官,卸任后警戒级别降低,更容易出手,那是在提醒上头,76号和凉河事件有关。黎叔识破了这一点,才主动和她联系。   阿诚终于明白,王天风丧钟行动执行者的身份,为什么不能揭穿。他不能被选出来承担丧钟行动的后果,留下来成为上头的鹰犬,情报树才能安全无虞。   了然于心,也就绝口不提了。   王天风仍在窗前风里立着,阿诚转身,胳膊搭上椅背,向他的背影,一口气念出五六个名字,那是反对过1076号法案的国家会议成员的名字。   他说:“我要知道这些人的去向,还有详细背景资料。”   王天风笑了一声:“这一点你倒是像他。拖泥带水,婆婆妈妈。”   “1076号法案是谁的作品?你想动它,扯上汪家就行了,找那些人有什么用?”   这句话语焉不详,阿诚一时摸不准何为“扯上汪家”。他还听出另一层意思,于是反问:“我?”   王天风回过身:“你,且只有你。”   阿诚手心空攥了一下,后悔了。无论明楼的棋局上有没有这一步,他都不该来。   王天风一步,两步,朝他踱过来:“我说法庭外有人帮得上他,又没说那个人是我。”   “你和汪家。”阿诚说。   汪曼春死前和王天风有约定,她的遗念是他和汪家交待的,汪曼春的罪责如何公布,汪家的名誉如何洗清,他和汪家应是心照不宣,要说“扯上汪家”,王天风近水楼台。   “各有战场。”王天风站在阿诚面前,居高临下:“我上次没帮他,这次也不会帮。”   来不及了。   阿诚蓦地站起来,大风吹得头昏,身上发麻,他在桌旁扶了扶,向门口走去。   门滑开,郭骑云抢上来一步拦下他,四名持枪岗哨在门外警戒。差点忘了,他此时还是袭击长官的危险分子。   身后远远的,王天风说:“该走的时候,自然放你走。”   ==========   阿诚不说一句话。他倚着窗,等着天亮。   王天风顾自伏案走笔,想起来了,抬头望一眼窗边,也只是看风景。   风刮走夜,而后止息,破开一线天白。   那一刻阿诚心里安宁下来。隐约明白了什么。   明楼并不想洗清罪名,他本来就是在构陷自己。可棋局是他的,法务司罗织的罪名,他不会认,他会沉默,直到法务司的控制解除。   可是,上了军事法庭,他成了被诉者,有些话,就没机会说了。   得有个人,抢在那之前,给他一个开口的理由,或者,替他把话说出来。   机要秘书来时,天光正敞亮。   阿诚转过眸子,那边恰也投来一瞥,不露端倪,机要秘书俯身在王天风耳边说了一句话。   王天风瞟了阿诚一眼,应了一句:“这么快。”   等他又抬头时,看见阿诚扶在窗边的手一推,转身疾步穿过这间办公室,闯出门外。   岗哨撤了,郭骑云还守在门口,门开了,他看着阿诚跑过中庭,一步两阶踏下楼去。   办公厅楼下,阿诚立住几秒,把来时的路线回忆了一遍,辨清了法务司的位置。   他从王天风的回答里,听出了机要秘书说的话。职权交接完毕。明楼要和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离开临时驻地了。   假如有一个时刻,法务司和军事法庭都无法完全控制局面的话,那就是这个时刻。   明楼在等他么?   明楼需要他做什么?   阿诚往那个方向走去,他记得梁仲春说,要沉得住气。   林荫路,中心广场,台阶和走廊,岔道和小径,有人擦肩,有人侧目,他走得很快,脚步跟不上思绪的时候,就跑起来。   那时候,明教官是不给预备役上课的,阿诚入学最初那一年,盼一个月,才见得到他一次。   要撑过一天十小时的课,从教学区,狂奔二十分钟冲到校门,躲在大榕树后,平复了呼吸,才敢探出头去打望。   望不见,这一天要坐立不安好久,望见了,更久。   明教官被学生送出校门,会回过头,目光向大榕树的方向,停留片刻。   那时候,阿诚很瘦小,树很老,像一堵墙。   那一眼很短,又很长,可以想念一个月那么长,他惦着他的眼睛,有时笑,有时哭,一个月瞬息似的,一晃就过去了。   假如真的在等他,见了面,明楼会告诉他怎么做。阿诚想。   他要做的,就是去见他。   那天,法务司执勤的岗哨看见,阿诚从远处奔过来,沿着的阶梯,一级一级跑上去。   明楼身后是法务官,身旁是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,门一开,他同那些人往外走,眸光淡远,衣发一丝不乱,下了几阶,看见了阿诚,就停住了。   阿诚也缓下来,他和明楼隔着一级台阶立着,他仰望着他。   有人看见明楼抬手,握住阿诚的衣襟,拽到跟前,纤毫无余地凝视了一眼,把他从阶上推了下去。   ☆、贰壹   明楼的眸光没有温度。他一阶一阶步下来,看着阿诚支起身子,就站住了。   二十几级台阶,像一场醒不来的梦。好多来不及抵挡的疼,却纷纭说着,这不是梦。   阿诚从阶下爬起来,又在明楼跟前站定了。   天光白茫茫如一场大雪,他看不清他。   明楼把他打量了一番,说:“立下那么大功劳,只做了区区一个执行代表,委屈你了。”   风声猎猎,他听不清他。   双手在耳朵上捂了一会,阿诚抬头追问:“您说什么?”   他记得从阶上跌下来,手没撑住,肋侧从一级台阶边沿擦过去,接着肩头,背脊,膝,踝,拦不住的一阶一阶,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,最后一击,是额角。   他想把明楼的话听明白,可注意力像跌散了架,拾不到一块。   “我说你就那么大方把我卖了,卖得那么便宜。”明楼一字一句,把天光,风声,都刺透了。   这回听清了。清清楚楚。   “我没有。”阿诚辩白。   他回想了一遍,后来打开过几次书房那台终端,做了什么,是不是不小心把那份文件泄露了。结论是,不可能。   “不是我。”阿诚肯定地回答。   明楼不为所动,他说:“那份文件就你和我两个人知道,不是你,那是我了?”   阿诚盯着明楼的眼睛,一目清澈安宁,没有情绪,没有暗示。   委屈都顾不上,他知道不能轻易开口。   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就在几步远的地方,明楼的言行要被记录,他对他每说一句话,都是无法挽回的。   “什么时候?”明楼捏住阿诚的下巴,“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向着办公厅的?”   竟是这样。   明楼的棋局上,那个入侵国家通讯社中央控制系统,泄露了签着明楼名字的绝密文件的人,竟是阿诚。   他就他这么一颗棋子,他把他划入敌人的阵营,他要他反过来攻击自己。   阿诚咬着牙关说:“我不明白您的意思。”   明楼知道,他明白了。   他手上加了几分力道,把阿诚的脸狠狠甩到一边,只应了他一个字:“说。”   阿诚为什么要背叛明楼?棋局开始的时候,他一定给过他理由。   什么理由?复职?对。   阿诚喘过一口气,回过眸子,看着明楼说:“从我确定您不打算让我复职开始。”   “你可真厉害。”明楼面无表情地叹服了一句,“一个执行代表之位哄得住你么?王天风还许了你多少好处?”   阿诚迎着明楼的目光沉默着。这个人机关算尽洗清了他,又逼着他来构陷自己。   “说。”明楼催着。   “您想让我永远当您的线人,这样您的秘密就更安全,对我来说,揭出秘密本身,难道不是最大的好处么。”阿诚说。   一记冷拳挥过来。阿诚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明楼的腕子。   他明白了。明楼要告诉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,1076号法案是怎么通过的。这个时间,这个地点,整件事让他的敌人说出来,才更可信。   明楼平静的眼波中,升起了一缕真实的灼人之意。“你怎么敢。”   阿诚浅扬起唇角:“跟谁学谁。”   明楼手臂一振,把腕上的挟持荡开,迫得阿诚后退了一步,他说:“把话说清楚。”   他要他把话说清楚。   阿诚垂眸,思忖了几秒。   王天风说过,不要牵扯国情局,否则法务司会出面阻止。要扯上汪家。   想好了,他捉住明楼的视线:“当初您手里攥着三千人生死,要挟上线调您回来的时候,不是也很大方么?”   字字如刀。阿诚花了好大力气,每个字,恨不得咬碎了咽回喉咙,每个字,又只能衔在刃上,割破了舌头,也得分毫不差讲出来。   从小到大,他想过要为明楼做无数的事,可是最终,他为他做了一件想都没想过的事。他给他扣上了一个赎不清的罪名。明知他是清白的。   明楼一拳揍在阿诚颊上。他把罪名,连同阿诚为它勾画的细节,都认了下来。   “你懂什么?他要是答应调我回来,那三千人就不会死。”   阿诚踉跄了几步,又站稳。唇角见了红,眸子还亮得像星子。   “我只知道,那三千人成了汪芙蕖的武器,他说服国家会议支持1076号法案,您功不可没。”   明楼没回答。他拎过阿诚的领子,给了他的胃一拳,铁一般沉。   阿诚向后跌,又被拉回来,明楼跟上一拳。他觉不出疼,可是,还得反抗。他抬手去扣明楼的喉咙,被捏住手腕一拧,反身跪了下去,背上挨了一击,扑在地上。   阿诚蜷起身子,压着胃里的难受,扬眸,从一片眩目天光里,寻着了明楼的目光,补上一刀,语不成声:“听说当年汪小姐是您的恋人,汪芙蕖又许了您多少好处?”   浑身发抖,不是冷,不是疼,是心悸哽在喉头,阿诚像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气。   明楼走近了,蹲下来,扳过他的脸细看。“你这么识时务,应该明白,王天风为了达到目的,是不会护着你的。”话说得平淡。   阿诚唇角淌着一线血,明楼拇指轻抚在上面,把它抹去了。   指尖温柔。阿诚眼睛一眨,泪就滑下来。他有一刹那恍惚,以为一切都过去了,终于可以和明楼说说话,心里话。他想和他说在梦里,他又记起了哥,哥那时候,真好看。他们好像,已经分别了好久好久,他想和他说,他想他了。   好容易深吸了一口气,把泪止住,阿诚哑声说:“您别费心了。”   明楼轻抿出一笑,又看了他一会,站起来,掏出手帕,擦拭双手。“在这个地方,你当了一次叛徒,永远不会有人相信你。”   “以后一个人当心着点儿。”   是一句诅咒。他把手帕揉成一团,掷在阿诚面前,扬长而去。   阿诚死死攥住了手帕。他想站在他身后,送送他,可是身子僵着,肩头还在抖。他伏在地上,把脸埋入了臂间。   明楼说,以后,一个人,当心着点儿。   他们像是陷入了一个没有敌人的敌阵,所有疼痛,都只能返还到最在意的人身上。   ==========   办公厅临时接管了情报司,出入口令和联络线路都更改过。一方一方百叶窗低垂着,遮不住暴雨将至的沉闷和寂静。只有明楼的办公室,百叶窗是拉开的,这一早阳光明媚。   王天风站在门口,郭骑云不出声地把目光往里一抛,不以为然地笑了笑。   茶几上搁冷了半杯咖啡。阿诚蜷在沙发里睡着了。制服褪下来,盖在肩头。他睡得不安稳,眉心紧蹙,脸色潮红,唇角和额边有小片淤青,还有擦伤。   王天风静立在沙发前,挨过手背,试了试阿诚额头的温度,人没醒,额上发烫,没有一丝汗。   法务司埋着办公厅的眼线,王天风心里有数,阿诚和明楼见过面。   制服口袋里落出一角,是记忆卡,王天风小心蹲下,捏住那一角,抽出来一点。   记忆卡被一只手压住。阿诚醒了,猫捉老鼠似的,眸子清亮地对着王天风。   王天风和他对视片刻,站直了身子,手揣进长裤口袋。“你录了音,不是给我的么?”   是他和明楼在法务司阶前那场争执的录音。   阿诚坐起来,仰看着王天风,说:“不是给你,是要挟你。”   王天风扬眉,俯身凑近,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,低声说:“好,你想怎么要挟我。”   阿诚一低身,从他臂下躲过去,站起来,绕到沙发后头。   “我见过律师,他说只有毒蛇在供述中指认汪家和凉河事件有关,汪芙蕖才会被询唤,可是毒蛇和汪曼春有约在先,他不会牵连汪家,就算他指认了,汪芙蕖也无法出庭。”   “你要我拿着录音去通风报信,让汪家以为你有证据。”王天风岿然不动。   阿诚扶着沙发,踱了两步,抬头说:“让汪家主动出面,证实汪芙蕖和毒蛇的交易。”   承认一个死者的过失,汪家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。他们主动认下来,并不违背王天风和毒蛇的任何承诺。这样,罪责就不是毒蛇一个人的了。   小聪明。王天风点了一下头。“你以为这段没凭没据的录音吓得住汪家?”   “你要是不帮我,我就把这段录音交给更需要它的人。”阿诚说。   王天风垂眸。“说来听听。”   阿诚沉默了一会,说:“汪家总有几个政敌,有人想抓他们的把柄,追查起来,不怕没证据。到时候丧钟行动被打捞出水,可不能怪我不识大体。”   王天风转过头瞄了一眼,郭骑云立在几步远,瞥见他的示意,箭步冲上来。阿诚一警,退开,郭骑云从沙发上方一飘身跃了过去。   地方狭小,避不开,拳脚只有一招一招挡下来。单凭角力,郭骑云就占了上风。阿诚这一会无心应战,一记一记还击像落在木头人身上,疼都是自己的。   王天风揉着眉心敛了敛神,袖手看着两个人扭打。见教训得差不多了,他端起茶几上的半杯咖啡,凑到鼻尖轻浅地嗅了嗅。   “明诚小朋友,你给我听好,不要以为你立了多大功劳,受了多少委屈,你在这整件事里,就是一个意外,从前是,现在是,对于毒蛇来说是,对于毒蛇的敌人来说也是,你这个意外不是惊喜,而是事故。一个事故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和我谈条件。”   说完,咖啡往茶几上一落,半杯之中又泼出一半。   郭骑云别住阿诚的腕子,夺下他手里的记忆卡,向王天风抛过去。   阿诚回头问:“那你帮我还是不帮我?”   王天风半空中接住,转身就走。   “我不帮你,我要教教你,什么是当务之急。”   踏出办公室王天风扬手,郭骑云立定了,他回身一顾,只说了一句,看住他。   ==========   制服半垂在地板上,阿诚拾起来掸了掸。   口袋里是明楼丢下的手帕,他攥住它,想起明楼的指尖,拭过他唇角的血,想起明楼走前,俯视他那一眼,心口扯着疼。争执是演出来的,他很清楚,只是一不小心,把伤心演成了真的。   手帕捧在膝头,小心铺开。有什么落在地上,一记清响,接着是回鸣。   阿诚循着声音找过去,一瞥之下,意识空白了几秒。   他半跪下来,拾起那枚小物件。一段表链。   是青瓷出逃之前,明楼最后一次见他,亲手扣在他腕上的那块手表的表链。   阿诚的手缓缓抬起来,最终捂住了口鼻。一注料不及的泉水,从最深的地方冲决上来,涌得眸子里一下什么都看不清了。   为什么带在身边。答案那么明白,他连猜都不敢猜。   只一绽就扑灭的欢喜,和拦不住的难过都化在掌心,不透半点声息。他怕,这心事给老天爷知道了,要怎么拆开他们,要怎么挟持着他,让那个人一生都不好过。千万个放心不下,千万个报答不起,就在窄窄的眼眶里,轰然如一个浪头打来,又悄然无声地退去。   阿诚让那一注泉水,流回了心里。他的心静下来,呼吸平缓下去。他回想着,明楼最后和他说什么了。   王天风不会护着你。以后一个人要小心。   小心什么?   阿诚把那段表链裹回手帕,抓在手心,在地板上枯坐了一会,想着很久以前,明楼细细把它卸下来的样子,想着不久之前,明楼不由分说将它掷在自己面前的样子。   他把这枚表链又执起,擎向日光深处。金属表面,泛起不同质地的色泽,一组楔形暗纹。   那是,打开阿诚档案二次加密部分的图形密码。   ☆、贰贰   阿诚的档案又打开,扫描窗上红光一闪,图形密码匹配成功。   二次加密部分,是国家人口管理局凉河站的半册户籍资料,残页里散乱地记载着一个人。   孤狼,凉河自由战线区域级首领,在一次对城市地下铁的恐怖袭击中被捕,判处终身□□,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他在故乡有个妻子,家庭主妇,替人缝补为生,乡邻都叫她桂姨。孤狼失踪后,手下抱回一个孩子,桂姨抚养了几年,精神失常。   那个孩子,除了名字几乎没什么记录。生母、出生地、出生日期,全是空白。只知道他受过当地儿童庇护组织的救助,有一张凉河小学确认取得助学款,接收孩子入学的回执单。   阿诚攒了好半天力气,才把这个不容分辩的巨大事实接纳下来。   那段暗河一般,只在梦中流淌的岁月,真实地存在过。青瓷曾经在那个小镇,真实地活着,上过学,挨过打,追过火车,遇到过一个人。   明楼拼上性命救回来的孩子,身上流着恐怖袭击者的血,若不是预感到分别,他也许一生都不会提起。   明楼让他小心的,就是这个身份么?把一直守着的秘密交给他,是不是明楼也没有把握平安度过这一关?   屏幕熄了。阿诚怔怔地坐了许久。他知道对不住明楼,从未如此明白,他欠他欠得这样弥补不起,但他也知道,还不是纠缠身份和人情的时候。   心绪澄定了,风又吹来几点雨。阿诚走出情报司,往办公厅去,郭骑云跟在他身后,三步远。   旁人投来目光,无言指认着他,办公厅和情报司龃龉中的侥幸渔利者,令人不齿,又恐惧莫名。   阿诚读到了炙灼,却无心抵挡。这比起三千次死亡,三千个昼夜轮回压在明楼心上的煎熬,只怕不及万一。   他甘心为明楼煎熬,可是他怎么煎熬,终究什么都替代不了。   王天风书房的钥匙就在身上,阿诚要去看看毒蛇和上线那三年的联络记录,那段被他的记忆一笔抹去的,毒蛇和青瓷的岁月,他从心底隔膜,又舍不得放下。   他想那里一定有只言片语,能证明毒蛇无罪。   卷封一揭开,窗外起了大风,树乱云卷,天边雷声隐隐。缄默经年的雨季,裹挟着那个时空的潮湿,扑面而来。   一叠密文。一本事件簿。   加密方式只有毒蛇知道,阿诚读不通密文的字句。翻到最后,有几页明文,是恐怖袭击前夕,最后的通讯记录,和边境特别警戒区收编凉河通讯站的一纸通告。   按惯例,求援二十四小时未复,意味着上线放弃了这支情报线路,外勤有权自主撤离。   凉河通讯站又等了二十四小时,上线回复,支援已出动,约定了接应的时间地点,这是丧钟行动的起始,只有毒蛇心里清楚。   距离预测的袭击时间还有几小时,来不及撤出敌人的打击范围,毒蛇以个人名义下了命令,全站转移,支援边境特别警戒区。   人员武器和设施都太有限,边境特别警戒区的对策,只让袭击延迟了几小时,终究没能扛到最久。   要是把这段记录交给军事法庭,就出卖了王天风。私自留存凉河通讯站的记录副本,上头会怀疑他,怀疑整个丧钟行动。   记录里竟没有一个字当得了证据。   阿诚翻开那本事件簿。一册墨色深浅明灭,他眨了好几下眼睛,才把字句看清,那时毒蛇的笔迹,转折方寸之间,还见得出些许温润。   记录能看明白的很少,数字,符号,当地文字,潦草的地图,不详的地址,隐约记着这一族的来历,人口的迁徙分离,凉河自由战线存在的轨迹,监视中几个骨干成员的下落,还有那一岸的动向。   只有一件事,一看就懂,毒蛇喜欢凉河的雨。每则有日期的记录,最先写到的就是那天的雨。   初时这样写着:小镇又开始下雨。   后来写着:这个地方三两天一雨。   写着:西南边有寒云压着,巷里的青石板湿漉漉的,雨快要来了。   写着:天亮之前下了一场大雨。雷声很远,风声不远,树声很近。   又后来,只写着:雨。又雨。   是阿诚不记得了,那时雨一落,好多小巷积了深水,走不出去。凉河小学有个规矩,雨天迟到不算迟到。孩子都喜欢雨天,下起雨来呼朋引伴,在巷里蹚着水耍一个晌午,雨住了连衣裳也不换,落水鸡似的上学去。   雨天,青瓷也喜欢。雨一落,他就早早出门,冒着雨,去看一个人,去看他的时候,他拼命地跑,踏着水花,水花追着他跑,整条巷子都是欢喜的。   雨一落,那个人就立在窗前等着他,看着远远的,小小的水花,一朵一朵绽过来。他一次也不知道。他到楼下,那个人就站到门后,等他怎么也找不着他了,才走出来,从身后,揽过一只手来捂他的眼睛。   他吓一跳,高兴,可是不敢叫,最初的几个月,连话也不敢说,看见他就好,看一眼,就好。晴天里放了课,也能去看他,午饭不吃,跑着打个来回,也能去看他,可是没有比一大早睁开眼睛,就能跑去见他更快活的事了。   最后一条雨的记录,是这么写的:雨。找到他了。   从这里开始,阿诚一页一页往后翻,直到最末一页,都不提凉河的雨了。   他猜不出为什么。   那天以后,青瓷住到毒蛇的宿舍了。   找到他了。   阿诚翻回纸页,盯着这四个字。他盘膝坐在地板上,向身边的墙,挥出一拳,狠狠的。拳头落在墙上,骨节传来凉凉的疼。不是在做梦。   不是梦,可是毒蛇在事件簿里,说了和阿诚梦里一模一样的话。那个梦,竟是真的。   毒蛇在找他。不是捉迷藏。   ==========   阶上雨落得急,伞边滴沥不住,门前没有岗哨,王天风站了半天,也没个人迎出来。   一踏入大门,几个岗哨在和人打架,王天风收了伞,撂在脚边,伞柄和地板碰出锐响。   阿诚回头看了他一眼,趁这个当口,有拳风刮来,阿诚身子一偏,拳头落空了,那人被阿诚掀翻在地上。   王天风垂了垂目,没打算阻止。   有人扑上来,阿诚低身,把他过肩扳倒。余下两个,其中一个来抓阿诚领口,阿诚把他的手向后一别,那人身子压弯下去,阿诚双手撑在他背上,迎着抢上来的另一个,足踝向他颈边一掠,那人向一侧摔出去。   阿诚整衣,往外走,王天风的枪口对上他。   楼梯上有声响,郭骑云斜支着栏杆,一阶一阶往下蹭,嘴角还淌着血,他一见王天风就赶了几步,脚下踩得也重,可迎面骨被人狠狠踢过,走不快。   王天风枪口一低,换了枪柄,手起风过,在阿诚额边一记重击,人应声倒在地上。   郭骑云一看镇住了,索性就地扶着栏杆坐在台阶上,腿疼得厉害,却没什么脾气,明长官家的小家伙发起狠来,谁也拦不得。   王天风低头看了一会,见没动静,目光扬起来,无声问郭骑云出了什么事。   “他要见明长官。”话说得没头没脑,郭骑云缓了口气,补上一句:“他看过孤狼那件案子的调查记录。”   王天风翻了个白眼,从阿诚旁边绕过去,径自上楼。   ==========   窗没关稳,风雨一大,百叶窗一荡一荡,打在窗上沙沙作响。   阿诚醒来是在一间病房里。入夜了。   一起身就是一阵眩晕,他扶着桌角闭了一会眼睛。   睁开眼睛,桌上一盏台灯,一杯水。   他端过水杯喝了几口,忽然起了一念,手一松,水杯落地,啪地摔碎了。   值班医生闻声赶来,一推门,迎面一股冷风,窗口敞着,病床空着,来不及反应,就被身后一只手擒住脖颈,向墙上一撞,瞬间失去意识,倚着墙滑下去。   阿诚一身白袍出了病房,轻掩上门,路过值班室,从衣帽架上拎了一把伞。   急救车停在楼前。寂静了几秒,车门冲开,担架抬出来,一个倾侧,阿诚抢上去,扶了一把。   是个快要分娩的妇人。丈夫抱着儿子站在雨里。阿诚把伞撑开,握在孩子手里,快步走出了医院,没有回头。   摸了摸白袍口袋,几块零钱,一只手电,他留着这些,褪去白袍,挂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。   王天风秘密监控了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的行动和联络。   他们在旧城区一间民居落脚。两条主巷的交叉口,独门独院把守街角,站在二层天台,整个街区尽收眼底。   被诉者的收押地点是绝密。阿诚用枪指着郭骑云,他才说的。   阿诚乘上了最后一班巴士。   车越往旧城区开,路越不平。阿诚挨着车窗,雨打在玻璃上,映着路灯,风里一律向后,淌成一条条河,一颠簸,分出好多支流。   那场恐怖袭击,调查记录上写着,一列地下铁从中间炸断,前部被孤狼控制,后部失去牵引,滑行越来越慢,和后一班地下铁越来越近。   乘客逃生引发踩踏,母亲生下婴孩,失血过多而死。   阿诚眼前不断浮现出医院楼下,那个妇人的样子,双颊苍白,头发湿漉,唇色如霜打。   他睁大眼睛看着窗外,试着深呼吸,一息一息都是雨,呛着喉咙,车一荡,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来。   他听见雷声,远得像另一个时空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切断了两条主巷的路灯供电。   街区沉入雨夜,只余下几点昏黄的窗口。有一方,是明楼的。   阿诚掩身在对街矮墙的影子里。那点灯光,把那夜长长地照在他心上。   明楼从书桌旁站起来,走到窗边,伫立了一会。   阿诚咬住了指节。他想叫他。   明楼抬手,一笔一画,在起雾的窗上写了什么。他好像知道他来了,也知道,他在什么地方。   路灯一断,天台执勤的两人就下楼报告了。   有人把明楼接下楼去。熄了二层的灯。   巷子深处,亮起一线光。亮了一会,灭了,接着又亮起。像是,信号。   守卫四人冲出来,寻着光亮,蹚着积水,一路追过去。   雨落得睁不开眼睛,几个人持枪逼近了,四下无人。有一只手电,半淹在水洼里,又闪了几闪,完全熄了。   上当了。这时还留在驻地的,除了明楼,只有两名法务官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徒步回了医院,雨还未停,天都快亮了。   郭骑云在廊上等他,两手扶膝,坐得笔直,目光紧跟着他,问他去哪儿了,他没答话。   回到病房,换下衣服,冲了冷水,昏睡了三昼夜。   醒来烧也退了,人也清楚了,明白自己做的事有多不像话。   坐起来,就拼着咳嗽给医生道歉。   医生没应他,转身出了门。   过了几分钟光景,王天风把门一推,站了站,阿诚看过来,人才醒,一目清亮,样子亦乖巧。   王天风没和他计较,走进来,把手持屏幕往他面前一抛,拉了把椅子,在床边坐下了。   是十几小时之前的影像,汪家的新闻发布会。   发言人是汪芙蕖的独生子。汪曼春在时,她这个堂弟,汪家真正的继承人,一直让人戳着脊梁骨说不成器,这回,终于自己拿了一个主意。   他说先父为守护凉河北岸领土,一生尽瘁,倘知有人未尽职守,乃至三千居民枉死,泉下当无以瞑目。后人不肖,忝为提请重修1076号法案,以告亡者之灵。   发布会陈词数千言,主动申明法案的疏失,皆因有心人故意掩盖真相,没提汪芙蕖一字不是,话说得周全,想来是王天风点拨过。   名誉都是汪家的,罪责都是毒蛇的?阿诚想问,却说不出话。心跳怦怦地击在胸口,手心冒着冷汗,他攥紧了被角。   “你交待的事我办完了。”王天风没顾着阿诚的心绪,说,“我也交待你一件事。”   阿诚看向他,有几分戒备。   静默许久,王天风才说:“成为这件案子的参考人,在军事法庭上指控毒蛇。”   “就像当年,你对你的老师那样。”阿诚回答。   “你没听明白,我说的是,以凉河事件幸存者的身份,青瓷的身份。”王天风盯着他,缓缓说。   阿诚迟疑了一会,说:“什么身份,不都是落井下石。”他想这也许是为了上头更信任他。没必要。   “终身□□为什么会变成秘密处决?”王天风倾过身子扶在床沿,“因为当年那件案子,没有平民指控。”   阿诚眸子一动。   “青瓷当了参考人,国家会议要授权来自平民的公共见证人陪审,判决之后每三年复核一次,直至刑满,你至少不必担心毒蛇会没命。”王天风说完,又直起背脊,坐得端正。   阿诚明白过来。这些天,王天风让人看着他,像个赌徒,守着一张保命底牌寸步不离。是早有预谋。   “只求保命。”阿诚轻声念了一句。   王天风眉心一跳。“还想怎么样?这个局面不是你们求来的?”   阿诚低着头,抓着被角的手,松开了。   王天风把话沉了沉,说:“青瓷的身份一旦揭开,你可能会被遣返,或者□□,等新的1076号法案拟定,还要五年十年,甚至更久,回来也未必能见到他。不过我以为,这点代价,你付得起。”   阿诚转头望了望窗外,是晴空。天光如画,岁时静好,以后,还会更好,什么都会好,只是,不能见他。   他忽然记起郭骑云的故事,心上的姑娘跳下了火车,他说,她怎么那么想不开。   姑娘不是想不开,她是想逃了,去找他。怎么这才明白。   王天风陪着坐了一会,站起来,平淡地说:“还有,你的另一个身份,恐怕不能恢复了。”   “你早就知道。”阿诚没转过目光。   王天风动了动唇角,终还是扯不出一笑,只说:“毒蛇知道的,我都知道。”   他拧下门把手。   “明天来看你的时候,得想好了。”   “我想好了。”阿诚说。   王天风回了回头:“什么?”   “参考人。”   王天风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   “一言为定。”   ==========   阿诚向着窗外,安静地又望了一会。   他侧身倚回枕头里,把被子蒙过了头顶。   在那个雨夜设下圈套,引得守卫都离了岗,却没把那个人劫走。那间小楼,都没踏入半步。他好后悔。   他就是想他了,想站在窗下,远远地看他一眼,要是他也能看他一眼,就更好。   那个人在窗上,给他留了三个字。   守卫回来之前,他爬上邻家屋顶,一跃够着小楼天台的矮墙,两只手交换着,把身子荡过去,挂在小窗边看见的。   明楼在窗上雾中写着,小傻瓜。   ☆、贰叁   两个人第一次长久地分别,是在青瓷十岁那年。   那一天来得很早。明楼牵着青瓷的手,立在一入校门那棵大榕树下。   他知道一松手,孩子就要长大,心里有好多话,可是,一树未明的天光落了满目,他什么也没说。   青瓷还没看过这么大的榕树,他拉着明楼,一小步一小步探过去。树在半人高的地方,分开两支,青瓷踏上根蔓,拣了苔痕浅那一支,两人合抱,拥在树干上,还欠那么一点。   青瓷攥着明楼的手,脸颊和胸口紧依着潮湿的树干,纤细的胳膊抻过去,拼命围向看不见的那一边。   挨上明楼的指尖了,他又向他够了够,实在抓不稳,脸疼了,胳膊酸了,头上直冒汗,明楼的手抻过来一点,把他的指尖攥住,青瓷笑了。   两个人隔着一树,拥抱了好久,又好像,分别了好久。   累了,就在树下坐。青瓷跨在明楼膝上,明楼握过攥得发红的小手,掸干净,青瓷把手掌覆在他的掌心,掌纹拓着掌纹,手指比着手指,还差好远,他的指尖离明楼的,还有一个指节那么远。   青瓷把手掌又张了张,手指绷得发麻。他暗自盘算着,要到什么时候,小手才能把大手安安稳稳握在手心里。   明楼好像看得穿青瓷的心事。大手收拢了,把小手锁在指间,扣紧,拿捏得小手没了力气,缓缓地,在他指掌方寸之间蛰伏下来。   明楼把清瘦的肩也揽入怀里。   青瓷依着明楼的心口,在茫茫的天光里,做了一个浅浅的梦,他梦见了长大。没有等很久,不过一转身的工夫。   梦里他不是青瓷,他有一个明楼给他的名字,那个名字陪着他,走了很远的路,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,他一直在找明楼,一直知道,明楼在等他。是个好梦。很短,也很长。   抬起眼眸,明楼望着他,笑了笑,问他:“你是谁?”   青瓷对着那双好看的眸子,定了定神,从他臂间撑起身子,坐正,答他:“阿诚。”   两个字,念得分明。   “阿诚,是明家最小的孩子,爸妈很早过世了,姊姊独自主持家业,哥哥在外读书,怕我没人管教,只好带在身边。”   一句话说得很慢,却字句笃定,还说出了一个,从前一直没说出来过的“我”字。   明楼扶在青瓷窄窄的肩头,问他:“还记得家里的样子?”   “青檀木格子窗,月牙白栏杆,庭院种着几畦玉簪花,爸喜欢的,屋后还有十七棵香樟树,妈妈喜欢的。”   青瓷想着明楼的画,家里每个房间,窗外每棵树,他都握着他的手画过一遍。   “一小片香樟树林。”明楼纠正他。这样,才更像记忆。   两个人画过几百张素描,画着,讲着以前,起初是明楼讲,青瓷听,后来,你一句我一句,那画里,渐渐就有了声音,有了季候变迁。   青瓷点头,说下去:“踩过香樟树林下的落叶小径,就看见湖,湖畔有菰蒲丛,丛里有水鸟,看见山坡,坡上有叫不出名字的树,树梢上挂着和哥放断了线的风筝。”   明楼把他搂在了怀里。“和哥”两个字,是青瓷加上的。   “那是几岁?”明楼问。   青瓷想了想:“五岁。”   是他教他的,不要一下子说出来,要一次比一次细致。学得真好。   青瓷搂着明楼的脖子,犹疑了许久,才轻声问:“过去的事,一件都不能记着么?”   哥给的名字,哥给的家,一草一木,一字一句他都喜欢,可是画里的过去,怎么也比不上和哥在一起的那个过去,凉河的过去,他舍不得忘了。   “不是忘了,是存起来,像锁上一本日记那样。”明楼抚着青瓷单薄的背脊,“日记锁起来了,就不想了,里面的字,还是好好的。”   青瓷悄悄攥紧了明楼的衣襟,声音更低下去:“那,什么时候可以想?”   明楼的目光捉着青瓷的,让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安定下来,轻轻说:“等你长大了。”   青瓷那时还无法明白,不能记得,不能再去想一件事,到底是什么意思。可是心里的害怕,抢先明白了一切,他害怕了好久,从明楼头一次教他画家里的样子,就在害怕了。   明楼知道,他静等着,青瓷终于抬头,问他:“在我想起来之前,你会忘了我么?”   明楼抿出一弯笑,摇头。   青瓷得了应许,他像初见那天一样,把脸在明楼衣领上,挨了一挨,起身,从树下跑出去。   明楼也站起来,立在树下目送着他。   树荫很浓,青瓷跑去的地方,天光刺目,好像一场苍茫大雪,要把瘦小的身影淹没似的。   一入学就是三个月特训。   那是一场旷远的分离,青瓷在这天以前,还没和明楼分开过一个整天。   可他又怎么知道,对于明楼来说,那已是诀别。那天,是明楼最后一次见到青瓷。   记忆取代。那是一种,以自我暗示弥合记忆创伤的心理治疗。   给病人讲一个故事,把病人送去陌生的地方,让他对陌生人,不断地讲起那个故事。久之,故事里的人和物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,把原来的记忆不着痕迹地抹去。   比手术和药品都有效,只要故事的细节足够真实,病人足够听话。   青瓷不是明楼的病人。   1076号法案颁布之后,犹如风雷,把凉河这个名字,从许多城市的角落卷走。在凉河长大的过往,会给青瓷带来危险。   青瓷还小,还不懂得掩盖秘密,要他安稳地留在身边,平静地生活下去,只有忘记那个秘密。   青瓷没跑多远,就停下步子,长长地回眸,他蓦然明白,心里的害怕是什么,和哥在一起的那段岁月,他要是不能记着,过去的那个时空里,就只余下哥一个人了。他有一千个不放心,要回头记住他一千次,却一个字也不能说。   起风了,风吹过榕树的枝叶和根须。明楼迎在风里,静默无言地,好像对他说了什么。   青瓷只听见风,听不见说话,小小的心事却无声无息地尘埃落定。他敛住目光,转身,一步一步,渐行渐远。   风说,我会记得你,直到最久。你忘记的,我为你记着,加倍记着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对凉河事件的供述,就像阿诚构陷他的那样。   他还给出了合情合理的动机,他说上线当初把优等生的编制换给伤残退役者,本来就是折辱。   当时毒蛇为得到上线允诺调离凉河,只传回一份情报分析报告,却没有把推断出恐怖袭击的依据交出来,没有证据,就无法向国家会议争取支援。   上线一面答应考虑毒蛇的条件,一面派出行动组去夺取证据,代号丧钟。那个人是为处置失责而引咎自尽,与军事法庭的判决无关,与国情局上层无关,与汪家无关。   谁都没有错,错的只有毒蛇,身为外勤,一念私心置居民安危于不顾。   汪芙蕖的交易,丧钟行动的真实目的,前局长的秘密处决,从此石沉大海。   事件轮廓越单纯,第一个揭出真相的人就越安全。明楼很清楚,只有如此,往后才不会有人找阿诚的麻烦。   ==========   出庭那天阿诚说,他想去看看明台。   郭骑云开着车,绕了一段路。   王天风没应声,只抬腕看了看表,又转开目光去望街景。他想这孩子还没长大,喜欢罗曼蒂克,是明楼平时太宠着了。   日光洒了半间教室,齐整的念书声一起,天花板底下整个亮堂了。   小朋友竖着书本,一心一意折他的纸飞机。   捏好了折痕,捋平了双翼,把纸飞机压在膝上,才抻过头望了望邻桌,书本往回翻了两页,糊里糊涂跟着读了最末几句。   是这么写的:多年以后,当我蓦然回首,树林里有我未选择的路,我选的那一条,人迹罕至,却改变了我的一生。   一抬头,门口探出个小人来,一把垂肩发,一角蓝洋裙,只一闪就不见了。   明台跳下椅子,溜了出去。   是锦云。她牵住明台的衣角,向耳边诉了几句悄悄话,明台拉起那只小手就往楼道尽头苏老师的办公室跑。   郭骑云的车拐入那所小学的后街。王天风说,不许停,也不许降下车窗。阿诚给苏老师拨了电话。   明台抢到屋里,抓过电话就叫了一声阿诚哥哥。他扒在窗边,伸长脖子向下张望,街上来来往往的,也不知道哪一辆车载着阿诚哥哥。   没等那边回答又问:“阿诚哥哥,你和大哥什么时候接我回家?”   窗口很高,小家伙只探出一团小脸。阿诚抬起头,这个角度望不见。   一心惦记着这把甜蜜的小嗓音,却忘了想好回答。他嘴唇动了动,终于说不出一个字。   明台又叫了一声,阿诚哥哥。等不及回答,搁下电话,扭头冲了出去。   车从窗下呼啸而过。阿诚回身,扬头看去,还是望不到。   廊上脚步声答答响,明台奔回来,擎着纸飞机。   窗边多了一只小凳,锦云立在一旁,笑着望他。   明台扑到苏老师书桌上,在纸翼上草草写了几个字:大哥、阿诚哥哥、明台。   蹬着小凳攀上窗台,一把掷出去。掷得太用力,纸飞机在半空里翻了个筋斗。   那天有风,风托住纸翼,把飞机拉高,引着它,滑了好远。   晴天里头,飞出一页雪白,比雪还明亮。阿诚看见了。   就是那个瞬间,阿诚下定了决心,他要为小家伙做一件事。   他有明台,什么都不怕。他要碰一碰运气。   运气够好的话,他可以做一件最好的事。   他要让明台以后一提起大哥,别的小朋友都羡慕他,都要说,明台的大哥,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。   ==========   法庭的门,像被时光的河流冲开了一道缺口。   人们回过头。阿诚站在那儿,没有向里张望。   门外天光如雪,像要把人淹没似的。明楼几乎以为,他的青瓷又回来了。   他敛住眼波里渐涌上来的,好多年好多年。   按计划,阿诚不应该来这儿。明楼把目光转向另一边,旁听席尽头。   王天风在最末一排坐稳,隔多远也觉得出,有一道眸光剜着他不放。他斜睨一眼,不动声色地顶回去。凭什么按你的计划?   参考人宣誓,法官通告案由,独白,对答,争执,像一出写好的戏剧。穹顶的灯光压过来,声音都湮在明亮里,阿诚什么也听不清。   他好久才敢抬眼,去看明楼的背影。   这个法庭上,他最大的敌人,最想挽回的人。他要揭开他的秘密。   明楼好像早就知道,他的背影清削笔直,在生他的气。   阿诚让生气的背影镇住了一会,没听见公诉官的问话。   公诉官看了看庭上,又问了一遍。   阿诚听到参考人三个字,蓦地转过目光,看着公诉官的唇齿,好半天才明白,那人问的是,记不记得凉河事件,发生了什么,怎么活下来的。   从何说起。   来的时候穿过广场,走过长阶,王天风说放心,资助过青瓷的儿童庇护组织找到了,在凉河小学教过书的老师也找到了,必要的时候,会为你证明的。   青瓷做不了什么,阿诚心里明白。三千人的性命,罪名太大了,说毒蛇救过自己,也抵不了。   必须把另一个身份揭出来。   静得好像,人一下子走空了。   公诉官正要开口问最后一遍,阿诚终于说了一句话。   他说:“二十二年前。”   法官皱了皱眉。   阿诚瞥见,明楼扶案的手,缓缓攥住,像勒紧了一条缰绳。   可是,没能刹住阿诚的话。   他说二十二年前,凉河自由战线策划了一起地下铁恐怖事件,上千名遇难者中,有一位女性怀着身孕,被诱发早产,无人救助。后来袭击者挟持了她,为了婴儿活命,她临终,说出了母子的身份。   恐怖事件的策划者孤狼,当时通缉在逃,生死未明,手下半信半疑把婴儿带回了家乡。他们打算,一旦孤狼被捕,就把这个孩子作为交换孤狼的人质。   风过树林似的,旁听席纷纭鹊起。   阿诚向一片哗然里望了一眼,王天风咬牙盯着他,面无表情。   法槌敲了一响。法官示警。他说参考人,请作与本案有关的陈述。   阿诚说下去:“这起恐怖事件的调查组组长,是毒蛇后来的恩师。”   调查组不能以任何公开的名义搜寻这个孩子,装作不知道他的存在,他才安全,他们才不会有弱点落在敌人手里。   这样过了七年,就是毒蛇毕业的那一年。毒蛇毕业后去了什么地方,做了什么事,没有任何记录,因为那是一件私事。   他去了凉河,为了找那个孩子。没有调令,没有必须完成的使命,他要离开,随时都可以,不需要那三千人的性命当筹码。   “数天前,”公诉官打断了他,“参考人还指控了毒蛇为调离凉河知情不报。”   “我此刻说的话,可以印证。”阿诚回答得坦然。那些诬陷明楼的话,不是在法官面前说的,做不得数。   “凉河通讯站是六人编制,站长、联络人,四名站员。毒蛇毕业那年,站长兼联络人是黎叔,站内没有减员,也没有增加人员的申请,毒蛇的联络人身份,是黎叔为隐蔽他在凉河的真实目的委任于他的。”   不知何时,王天风不坐了。他扶栏伫立了一会,转身走出法庭。   “你方才的陈述,是以什么身份?”公诉官问。   没等阿诚开口,明楼忽然说:“没找到那孩子。”   字句落定。阿诚脑海中空白了一下。   “后来不想找了,申请过调离,上线没有同意。”明楼说。声音将将够法官听见。他犯着头疼,这当口多说一个字,得花上好大力气。   一切又重回原点。   “我记得你。”阿诚词不达意。想说的那句话,说不出口。   你明明,找到他了。   明楼不回头地反问他:“那我和你,是在何时何地,怎么认识的?”   阿诚答不上来。是真不记得了。   旁听席窸窣着,好像生了杂草。   草丛有一人高,拨不尽,拂不开,跨不过去,依稀知道那个人,就在草丛后头等着他,等了那么久。好像唤他一声,他就会回头。   扑面而来的都是喧扰,想听的声音,不再说一个字。像是惩罚。   阿诚想,要是记起来了,明楼肯不肯让他救。他救得了明楼么?   明楼的话止住了风吹草动。   他说:“凉河事件,没有幸存者。”   ☆、贰肆   没有青瓷的记忆,却要以这个名字,站在明楼身边,阿诚还是心虚了。   他知道明楼有多惦记青瓷,在心里埋得那么深,那么久,平时提也不舍得提一句。他更知道,明楼这回有多生他的气。   “没有幸存者,还有幸存的记录。”阿诚让了一步,没有妥协,“那天夜里,敌人的通讯系统被一场数字攻击干扰过,袭击延迟了五小时。只有凉河通讯站,有足够的技术条件策划那场攻击,只有毒蛇,有足够的权限下达攻击命令。”   始终沉默的辩护官,目光向他横扫过来。“你是如何得知的?”   阿诚浅咬着唇,斟酌了几秒,说:“邻国边境警备局,记录了攻击的方位和持续时间。”   这条证据很危险,辩护官心里清楚,却执意问:“你怎么证明?”   “阿诚。”明楼轻唤了一声,微转过脸,让阿诚望见,山川那样决然陡峭的侧面,岁月那样,不起波澜的眉目,半是命令,半是劝诫,“别说了。”   两个人平静地僵持着。害怕的,终于都要来。   阿诚违拗了明楼。他说:“入侵国家通讯社,公开那份绝密文件的是我。邻国边境警备局也一样,我查到这条记录并不难。”   这不是洗清毒蛇罪名的直接证据,勉强够得上旁证,可是,阿诚真的再也找不出什么能为他证明的了。他那时有多好,此时有多孤独,到头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。   这场头疼来得很沉,迟迟停在眉骨上,压得人抬不起头,看见的灯光,听见的低语,无处不是疼,阿诚说的每个字刺在额叶,冰火煎着一样疼。明楼一下阖住眸子,像要把这无法无天的小家伙,封入眼眸中那两道静水里,一辈子不许他兴风作浪。   “反对。”公诉官示意庭上,“参考人涉嫌非法入侵,非法取得证据,违反国家信息安全条例,陈述无效。”   不等法官回应,辩护官追问明楼:“参考人所述,是否属实?”   明楼抬起头,眉心轻皱,把浅浅的一息,一寸一寸,长长叹出来,问辩护官:“你有阿司匹林么?”   法官敲定了休庭,复议参考人身份,择日公判。证词中非法的部分,立案查证。   ==========   一道手铐扣在了阿诚腕上。   旁边立着两名押送官,郭骑云把人锁好,钥匙抛给其中一个。   门开了,王天风几步踱到桌后,在一把扶椅上坐下,抱臂,瞄着阿诚不说话。   押送官看了看郭骑云,他偏了偏头,两个人会意,转身踏出去,带上了门。   阿诚的视线在腕上停了片刻,抬起眸子,恰好撞在王天风深而凉的目光里。   “我不像你。我跟毒蛇没有同门之谊,从来没有,半分也没有。”王天风倾过身子,双臂支在桌沿,“我只知道,活着比什么都重要。”   阿诚空落落地听着,看着王天风,眸子安静。说错了,做错了,他都知道,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对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。   “早就猜到你不会按我说的做,不就是看不起‘只求保命’这几个字么?”王天风没有轻饶过他,“那是你没见过,别人都是怎么蹚过来的。”   郭骑云笔挺地立着,半边脸燎在长官的怒气里,只眨了一下眼。   长官一掌拍在桌上,郭骑云跟着震了一下,就立得更笔挺。   “比起人命,你捧在心尖上那点小情小调一文不值。”   阿诚眸光一凝,想说什么,王天风狠狠瞪他,郭骑云跨出一步,隔在中间说:“该走了。”   他抓着阿诚的胳膊,捱到门口,没有马上拧开门,向大衣内侧一摸,就觉得身后目光一灼,王天风说:“你敢给他枪。”   两个人在门口等了几秒,身后掷过来一句:“自己选错了,自己承担后果。”   门拉开,又让风挟着,轰然阖上。   押送官迎上来。冷风向大厅深处吹荡而去,那边是走廊,尽头有光,路很长。   郭骑云趁着昏暗,在阿诚挽起的风衣袖口,别了一枚□□。   阿诚独自向更暗处走去。   门里电话在响。王天风估摸着人走远了,才接起来。   是梁仲春。他说,青瓷有危险。   “青瓷入侵了邻国边境警备局战区防御系统,他们要尽快解决他。”从电话亭打来的,顾不上细说,灌了几口水又说,“接命令的不止我,应该还有别人。”   王天风抚额合目,静了一会说:“我安排了人。”   人是王天风一离开旁听席就安排下的,他对他们说,□□也好,遣返也好,二十四小时之内,把青瓷的凉河身份坐实,别让外人插手。   “你安排的人干净么?”那边提醒他。   王天风度量着,民族宗教司,首席卸任后被76号暗杀了,没有继任者,几个执行代表都不是亲信。埋了眼线,终究难保万无一失。   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   电话那头老气横秋的:“我说怎么办,就怎么办么?”   王天风一听,明白他打这个电话,是定了主意的,犹豫着,终于没有多问。“依你的。”   那边挂了。王天风手里的电话忘了放下,他有点不安,想来明楼也觉察了,局面正在失控。   ==========   休庭的法槌敲响的时候,明楼终于转身看着阿诚。   两个人对面站着,站得整个法庭空空荡荡。   许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看他了。明楼有许多话,可是辩护官在,法务官也在,能说的只有一句。   “你长大了,本事也大了,这个家你可以不要,明台你也不要了么?”   阿诚眼里立刻见了水光,喉咙波动了一下,眸子一眨不眨。   比起生气,他更怕明楼伤心。生气了,他能想出千百个理由认错,可伤心了,他没有一点办法。   明楼从他身边走过,步伐笃定,是生气了。   可是,“明台”两个字里,分明是喑哑,阿诚听见了,瞒不过。   他不敢回身叫他一声哥。他怕叫了,两个人都要撑不下去。   想着明楼的话,阿诚就站住了。   那是个好天气,一目的晴光,一肩的暖。   回一下头,就能看见楼上走廊,明楼沿窗穿行而过。   阿诚没有回头。他迈出一步,两步。渐行渐疾。   这样,才能错得少一点。   他想,哥要是过得好一点,不见也可以,不遇到也可以,一辈子没遇到都可以。没去找我,没找到我就好了。   出了军事法庭的阶前广场,押送车等着他。   明楼没有停步,也没有向窗下望。   他其实想和阿诚说的。   不要哭。发生什么,都不是你的错。   他想对他说,没有什么记忆,能像日记一样,锁起来了,里面的字还是好好的。忘了的永远比记住的多,拼命记着也是如此,更何况,你那么听话地拼命去忘。   忘了,就是忘了。他怎么厉害,也敌不过时间,做不到桩桩件件都为他记得。   阿诚是这世上最相信他的人,他把小小的人生里仅有的一点,最重要的东西交托给他,那么勇敢那么心安理得。他早就知道归还不了。   不说清楚,阿诚会一直以为,记不起来是自己不好。   可明楼觉得不是时候。日子还那么长,他们不是,还要见很多很多面的么。   ==========   手铐一边挂在车顶架,一边拴住阿诚的腕子,手卡得没了血色,指尖发麻。   他向窗外望去,单行道,街巷纷纭,两边屋宇已有年头,一间挨着一间起伏不尽。反光里押送官端坐着,余光缀着他。   街是青石板铺的,年月久了碎裂不平,车又不肯降速,一路跌宕。   □□挽在袖口夹层里,阿诚抬手松了松领子,它逆着袖管落下来,滑在衣襟上,押送官狐疑了一眼,没看出端倪,他把钥匙攥入手心。   得逃出去。阿诚想,这个时候被遣返,就听不到公判的结果了。   押送车一个急刹。阿诚抬头,是街角,一辆车拦在前头。   车很旧,可是,来得无声无息,停得也利落,有人降下车窗,对着押送官,比了个枪的手势。梁仲春。   押送车方向一打,车头侧转,开上路堤。   梁仲春的车狠倒了一把,也轧上路堤,堪堪横在转角挡住去路。   押送车这次没停,踩下油门,擦着车尾撞了过去。   车里一震,阿诚一拳挥在押送官脸上,打得那人一懵。   阿诚欠身,用□□去对手铐的锁孔。   开车的扫了一眼反光镜,向通讯器里呼叫:“我们被盯上了。”   那边应答了接应地点,押送车跃下路堤,一个急转扬尘而去。梁仲春的车没有跟上来。   □□,读书那会花了十几分钟学会的,可毕竟没在实战中用过。   押送官淌着鼻血,扑上来死拽住阿诚,拔枪抵着他的额角,伸手去夺□□。   阿诚松手,□□落在地毡上。押送官俯身去拾,又怕他偷袭,枪口直把人压到窗边,紧盯着,手探到地毡上摸索。   车一颠簸,阿诚乘势拧住押送官的手,枪口调转,那人慌乱中扣下扳机,子弹擦着他的耳廓飞过,射穿了车窗。   枪一响,一街纷乱。梁仲春的车像一条鱼,劈开车流冲出来,追上押送车,枪口支在窗上,向后座开了两枪。   阿诚手肘制住押送官的喉咙,一只手去扳他的枪,使不上劲儿,子弹一破窗,那人本能地一缩,被阿诚夺了枪,枪柄击在后脑,立马昏了。   开车的盯着反光镜,见梁仲春的车抄上来,油门踩得更狠,眼看着接应地点过了,通讯器里说:“我们的联络线路被监听了。”   他瞥了一眼电子地图,过了这片街区,是一道主干线。方向往旁边打,押送车越出车道,挨在街檐底下一径闯过去,沿途冲垮了几间小铺。   阿诚从押送官上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了手铐的钥匙,一共三把,他试了其中一把,钥匙对上锁芯,车里一荡,又错开了。   梁仲春的车穿梭的车流里,紧咬不放。   押送车上了主干线。梁仲春的车被接应的车挟持住,旁边的一辆向里别,直迫到护栏上,车身划出一串火花,前方的一辆压住车速,让他三面受阻。   梁仲春的枪探出车窗,瞄准前车,余光瞟见旁车枪口一闪,只能低头掩蔽,子弹从头顶掠过。   押送官清醒了几分,一摸钥匙不见了,攒足力气,一头抢在阿诚身上,车门冲开,阿诚半个身子落出车外,押送官拎住他的领子,拉回来,照着脸颊给了他一拳,阿诚抓住上方门框,抬膝向他腹部一击,那人退开几步,倚在另一侧门上。   梁仲春加速,抵着前车的车尾,冲开一道间隙,转向,压住旁车的车头,从挟持中闯出来,回身开了一枪,打中方才那辆前车的前轮,那车一陷,车尾一横,紧急刹住,停在路中间。   押送车的门荡开在风里,阿诚悬在门边,和押送官拳脚相搏,开车的扭头喊了一句:“不要命了。”   车流渐密。梁仲春换道直追。后头有两辆车包围过来。   阿诚一脚把押送官带倒,足踝抵住他肩头,压制在后座上,试了第二把钥匙,手铐一开,他被甩出车外,本能地蜷起身子,翻滚到路旁,好几辆车擦过鼻尖飞掠而去。   押送车开出十几米,急停,后头惊起一片刹车声。   接应的车陆续在紧急车道刹住,几个人跳下来,持枪往回奔。   腕上划了一道口子,阿诚手里握着夺来的枪,倚着护栏,半撑起身子,向围过来的人开了一枪,手在渗血,什么都没打中,对方的子弹碎片飞溅在护栏上,他又开了一枪,还是不中。   梁仲春飞身穿过车道,比兔子还矫捷。   他捞起阿诚,拽着就跑。耳边子弹呼啸,他回身开了几枪,有两名持枪者倒下去。   阿诚被扯得一个踉跄,冲他喊:“您的腿。”   梁仲春头也不回地扔给他一句:“命都没了还管腿?”   ==========   他们回到梁仲春的油画铺子。   阿诚计算着交通厅实时监控的盲区,定好了转移路线。   楼上地板吱吱呀呀。他合上屏幕,仰头听着,像是打点行李。   梁仲春说,青瓷十岁那年,就住在阁楼上。阿诚不记得了,也不肯上楼看看,他怕那时的青瓷还住在上头,怕遇见他,他要对他说起,毒蛇那么喜欢他。   等了许久,还不见梁仲春下来。阿诚立在屋子中间,四下望了望,瞥见屋角那一摞旧油画。   他缓缓走近了,轻轻揭起半边遮布,尘埃湮住了视线,他抬手挥了挥,看清了,那幅空荡荡的雁渡桥。   心里涌起了难过,却说不出为什么。他蹲下来,摸了摸蒙尘的油彩。   梁仲春拎着箱子,站在楼梯口,探着身子向下望,唇角一勾。好多年了,只有对着那幅画,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。   阿诚一抬头,梁仲春正一阶一阶稳稳迈下来。阿诚不看画,只看他的腿。   梁仲春见蒙混不过,把箱子往楼梯上一落,拍在腿上说:“一着急,好了。”   阿诚的眸子微微一瞬,不买账。   梁仲春叹息了一声,顾自提箱子,摇着头一步一步往下踩,一面说:“你也不想想,入了这一行,我不那样,能让我退役么?”   他在门口站住,逆光的身影背对着阿诚,说:“我是真不想干了,心寒呐。”空手挥了挥,跨出门去。   阿诚遮好油画,跟出来,扶门立着。   车就停在阶前,梁仲春把箱子安放在后座底下。   “我有老婆孩子,不能像毒蛇那样,把什么都搭上。”他回过头觑了阿诚一会,又赔给他一笑,“当然了,毒蛇,他也不应该把什么都搭上。”   说完,拉开车门等着。   阿诚回眸,向屋角的油画长望了一眼,迟迟地,带好门,仔细拴上了。   两个人坐在车里,梁仲春没有马上发动,沉默了一会,终于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,下结论似的说:“路不好走,你好好过,别像你大哥那样。”   阿诚看着窗外,没说话。车开起来,小铺晃眼而过。他心里有种难言的预感。   梁仲春说,回暮光里。   阿诚转过头,看了他一会问:“你呢?”   梁仲春眉毛一扬,唇角也笑开,说:“我得回趟老家,苗苗生日。”   听见“苗苗”,阿诚脸上的不安才淡下来,梁仲春见了,又来搅他。   “考考你。”他说,“暮光里142号,是什么地方?”   阿诚眸光一抖,来不及细想,梁仲春话已出口。   “你大哥从凉河回来,就是在那儿养伤的。每天傍晚,也是从那儿,坐老远的巴士来看你的。”   ==========   车停在一处街心公园。   梁仲春凑过身子,向窗外指着说:“帮个忙。”   阿诚转眸一望,隔过一道林荫,有间小书店。   “选生日礼物。”梁仲春说着,拾过驾驶台上的CD盒,拈出那张苗苗的照片,摸了一支笔,在背面写了一行字。   “他喜欢什么?”阿诚算了算,比明台大几岁。   梁仲春在钱夹里掖好照片,抓过阿诚的手,把钱夹握在他手心。“我知道还找你?”   阿诚一笑,下车,穿过林荫。   他扶着书架边沿逛了一圈,看中一本原文版的《独脚锡兵与芭蕾姑娘》。   往落地窗外一看,梁仲春倚着车身,也向这边望着。   阿诚扬起书,梁仲春眯起眼睛,用力地瞄了瞄,竖起大拇指。   看着阿诚转过身,梁仲春拉开门,坐回车里。   店家手巧,给书封绑了一条银白缎带。   一声巨响。   落地窗整面冲开,碎片泼了一地。   窗外腾起火光。   阿诚抓起书狂奔出去。   车沉入火海。   阿诚跨过林荫,又靠近了几米,火势逼人。   第二声巨响。   气浪卷起他,抛在树干上,脊背挨了一下重击,立刻失去了知觉。   可意识还在。   说不上来的预感是什么,他完全明白了。可是晚了。   他想起梁仲春在照片背面写了字。可是他没看。   他想起梁仲春一路上和他说,你看这样行不行,我见了苗苗,不说我是他爹,就说我是他爹的同事,我说苗苗的爸爸没怎么陪苗苗,也没怎么陪妈妈,可是苗苗的爸爸,他不是个坏人。   ☆、贰伍   初见青瓷的时候,明楼已经念了他很久。青瓷还未出生,还未有名字的时候,明楼就认识他了。   那是很多年前,一个夏天的傍晚,大雨将至。近的是大风吹乱树梢,远的是一抹夕色,更远的是雷。   那是师母的画室,明楼偎在师母的腹上,侧听一个小家伙说话。他还不会说话,声音汩汩的,好像雨滴在荷叶上晃悠。   他听懂了,就抬起头,望着师母一笑。   “他和你说什么了?”她笑问。   “他在问,什么时候能见到你。”明楼说。   她抚着他的头,眸光向远,静了一会说:“你问问他,是弟弟还是妹妹。”   明楼又把耳朵挨在她腹上,摇了摇头:“不问。都好。”   她垂眸顾着他,许久才说:“是个妹妹才好,长大了给你作伴。”   雷织在重云里,连绵渐近。   师母坐的扶椅临着窗,明楼伸手一揽,隔着母腹,把小东西护住了。他说:“弟弟也能作伴。”   云停,树静。大雨轰然降下。   小家伙不声不响,大约睡着了。那时他们隔在一喧一寂的两个世界,师母说了一句话,明楼无端记了好久。   “是要给你作一辈子的伴。”   有一阵子他常想,一辈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又有多少年?   后来就不想了。   ==========   街心公园爆炸的消息传到明楼的收押地点,是深夜。   交通厅搜索事发之前几小时的监控记录,没找到那辆车的影像。它不是避开了所有监控,就是侵入了系统,清理了所有行迹。是一场有预谋的恐怖袭击,尽管几乎没接到伤亡报告。   国情局公共安全司封锁了现场,接管了证物。袭击者确认死亡,身份未明。   手持屏幕里,新闻画面停在烧毁了一半的牌照上。   两个人隔着一张空白书桌,明楼抬起头,目光里湍流暗转,王天风脸上纹丝不动,只点了一下头。   明楼站起来。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锐响。   法务官抢先一步拦住他。门口的守卫也向这边盯紧了。   会见访客,本来就违反了监押守则。没有拒之门外,是碍于王天风的性子比他的军阶还拗不过,但容忍的限度,也仅止于会面。   郭骑云守在车上,街对面窗里,昏灯暗了一暗,好像深湖投进了一颗石子,转瞬归于沉寂。   没过多久,门荡开,郭骑云一愣。王天风一步一步,缓缓退出门外,消音的枪口抵在他额上,持枪的人是明楼。   明楼放倒了法务官,守卫上来阻止,他夺了枪,挟持了王天风。几个人一时反应不及,谁都没敢轻动。   郭骑云推了车门冲下去,王天风背对着他,好像看得见,他伸手一拦,郭骑云当街立住了。   “所托非人。”明楼一字一字念得狠绝。   王天风站定,脑门紧挨着枪口,一句一句呛回去:“你什么时候把他托付给我了?我又什么时候答应过你?”   枪口滞了滞,有个守卫试探了一步,明楼向那人跟前的地板开了一枪,头也没回,分寸极险。   门口的空气凝住,无人上前。   明楼越过王天风,往巷口走。   天台岗哨断喝一声,别动。枪,居高临下指过来。按监押守则,在押者失控,守卫随时可以开枪。   明楼走过檐下,扬手扣了扳机,两个人低身掩蔽。两枪,天台矮墙碎了一角,岗哨落了一枚肩章。   王天风跟过来,明楼半步也没有迟疑,他清楚发生了什么,也清楚自己该是什么反应。   下命令清除青瓷的是凉河自由战线。   军事法庭埋伏了他们的暗哨,不然,青瓷入侵邻国边境警备局的消息,不会走漏得如此之快。   梁仲春制造的“恐怖袭击”,给了国情局控制一切的理由,死者的身份成了秘密。王天风怀揣着这个秘密见了明楼,敌人的暗哨一定会想方设法探听明楼的反应。   明楼要让敌人相信青瓷的死,这样,清除命令才会中止,青瓷才能脱离危险。   和王天风冲突是假的,失控是真的。明楼很清醒,他知道自己在失控,不需要假装。   他的阿诚是不是还活着?王天风不肯说,整座城市都守口如瓶。   明楼想,他得去个什么地方,看阿诚一眼,才能放心。能去哪儿?阿诚要是不在了,世上那么多地方,去哪儿都见不到他。   想到这种可能,再迈不出一步,他蓦地停住,弯下腰,撑着膝盖,眉头紧蹙了一会,把一喉的苦涩生咽下去。   要走得再远点儿,避开耳目,让王天风把话说清楚。他这么想着,直起背脊,一步一步踏出去,脚下生风。   王天风追上他,一把擒在肩头。   明楼拽过那只小臂,回身上步把人摔在当街。   枪口迎面抵过来,王天风抬手格在枪柄,另一只手制住枪身,咬牙相持片刻,指间一声轻响,他翻身向旁边一滚,手里是卸下的弹夹和□□。   守卫要冲过去,郭骑云拦了一把,抱臂远目说:“别去。”巷口的两人影影绰绰,一个正把另一个一脚绊倒,郭骑云又跟上一句,“打起来了,就是好了。”   长官和长官打架,招招都是不怕出人命的结实。   明楼攥住王天风的领口拎到跟前,压住嗓音问他:“袭击者是谁?”   这一问淬了冰火,锻得如同一把刀。   王天风唇角冷冷一扯,把话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咬出来:“这个世上只有你没资格问我。”   手指扣住喉咙,一寸一寸收拢。“你说不说?”   王天风瞪着双眼,额角绽出青筋,抬手把明楼的衣领也拽过来,向他耳边轻轻地,狠狠地回答:“是梁、仲、春。”停了几息,又吼了一句,“明长官满意了么!”整条巷子都听见了。   卡在王天风喉咙上的力道不减,明楼的脸颊绷得森严壁垒,却有一滴眼泪滑下来。   他家小孩几乎没了命,为了他家小孩的命,又让别人家的小孩没了父亲。王天风说得对,他没资格问。   王天风的拳头挥过来,明楼没躲,这一拳用上了九成力气,打得他身子一倾,几乎跌倒。   生平第一次,明楼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后悔,他想假如他们不走这条路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。   头疼,绾结着纷纭的思绪,在额骨里头绞着。所有的选择,都是别无选择,世上并没有一条别的路可以给他们走。   王天风捉着明楼的衣襟,又和他说了句什么。   “再赌一把,怎么样。”   明楼没听进去,他站稳了,就把王天风推开,顾自往回走。   他把疼把心事都清空,余下的力气,全在想阿诚。他想阿诚,怎么就一下子长大了。   那场干扰了敌人通讯系统的数字攻击,会在邻国边境警备局留下记录,证明袭击当夜,邻国是监控着这一岸的。   仅仅是监控也罢了。假如还有记录证明,邻国边境警备局用过反制手段,那他们和凉河自由战线就是协同作战。   也就是说,这个国家的边境,在那十几小时里遭受的不只是一场恐怖袭击,还有来自邻国的军事侵略。   凉河自由战线的清除命令背后,必定有邻国掌控。阿诚一定是触及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,才会陷入危险。   能想到邻国保存着当时的记录,能想到它一旦浮出水面,凉河对岸的土地是邻国还是敌国,必将无所遁形,能想到应对这个真相,国家需要缓冲时间,即使为了洗清毒蛇的罪名,也没有把探知的一切和盘托出。   就凭这几件,明楼明白,阿诚已经不是国家情报学院那棵大榕树下,那个任他揽护在怀里的孩子了。   人都站在门外,明楼平静地走回来,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痕,踏进屋里,像平时在家生了阿诚和明台的气一样,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。   心爱的小孩还活着。这么好的世界,他只能用生命去报答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找到青瓷以后,就不去想一辈子是什么了。   初到凉河的半年里,他曾试着,小心地反复求证,在凉河火车站救下的孩子,并不是他要找的人。   因为一切来得就像一场运气,而运气往往容易花光,他怕很快又得失去他。   后来孤狼的一名手下在狱中病重,临终为了见一见妻儿,供出了降生在那场地下铁恐怖袭击中的婴儿的下落。   青瓷是他要找的人,是他一生的运气,终于无需证明。   那天,他从木桌底下,捉着了青瓷。小家伙趴在他肩头,像等了他很久很久。从他和师母牵在一块的手,被地下铁逃生的人群冲散那时起,青瓷就蜷在桌下等他了。   泪落在明楼衣领上,一颗,两颗,从烫淌到凉。   有好多话,埋在心里好多年,可是见了他,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   说初次见面,还是好久不见?   说你还那么小,那么小的时候,我就认识你了,记得么?   说对不起,捉迷藏那么长,可是,我没忘,没有忘了你。   他什么都没说。   天还未大亮,明楼领着青瓷,一小步一小步蹚过一院的积水。檐下撑开伞,握入他的手心,他俯身,想抱起他。   青瓷挨了一夜打,见到他时的欢喜一淡,又像怕疼似的,让他一碰,就惊惶地挣开,觉得对不住他,手中绞着伞柄,低着眸子,向他迈了半步,又退回去。   他背对着他,半蹲下去,和他说,上来。青瓷舍不得他淋在雨里,忧愁了半晌,终于怯生生爬到他的背上,搂住了他的脖子。   那个早晨,明楼踏着水花,穿了好多小巷,青瓷无声无息的,只是一直哭,一直哭,小家伙的眼泪划在他脖子上,痒痒的,他想笑,又心疼。   记得那天大雨滂沱,伞遮在两个人头顶,像一座小小的城,外头是水是火,是白天是黑夜都不要紧。青瓷离开了桂姨的小屋,没有携着一件行李,没有回过一下头。   青瓷从小体弱,身上有了伤,连月不好。班上小朋友见了他的伤,更觉可欺,他放课回来,总得在林子里游荡到天黑,到了家在小沙发上裹得严严实实,一头睡了。   明楼知道,是又添了新伤,不敢给他看见。   他一有空就往学校去,有时是送,有时是接,去了几个月,小朋友见青瓷有个高大的哥哥当靠山,不敢欺侮他,却也不理不睬了。   那会,班上只有一个小姑娘,肯和青瓷说话,肯同他一起走一段回家的路,姑娘的名字,叫夜莺。   离开凉河以后,明楼找过她几年。花了好久,才打听到消息,那夜姑娘全家入山逃难,天黑路陡,一家人跌下山崖丧生了。   黎叔说镇上的人受了伤,就把一种小草煮了水,敷在伤口上,好得快。   明楼依着这个法子,每晚让小家伙褪了衣裳,他坐在他身边,毛巾蘸着小草煮的水,为他擦拭伤痕。   青瓷趴在小沙发上,抱着厚厚的诗集,念诗给他听。每回都要念的一首,就是《雪夜林边小驻》。   ==========   青瓷的记忆,是在有了明台以后,完全蜕去的。   那年十五岁,阿诚从挟持者手里换出了明台,成了他们的人质。   他辨认出那伙人的头目,仗着个子小,身手又快,没什么周折,就把掩在袖底的匕首,横在那人的喉咙上,夺了他的枪,挟制住几个手下。   挟持计划被打乱,让明楼暗中调度的组员有了潜入的空隙。   第一次实战,战利品是血。有温度的,有味道的,陌生的红,飞洒了阿诚一身。   挟持者被捕。阿诚和明楼在一窗大雨的两边对望。   明台偎在明楼怀里,让窗外的哥哥吓坏了。眉眼鼻子嘴巴皱到一块儿,好似一团白馒头掉在牛奶里,小脸崩塌的一瞬,小家伙扯开嗓子,一头埋进明楼颈窝。   阿诚笑了。明楼看见那双眼睛里,青瓷在和他作最后的道别。   跟青瓷在大榕树下分开以后,明楼仍不时在阿诚清澈的瞳中隐隐望见他。那孩子,在阿诚的眼睛里,忐忑了许久,徘徊了许久,这一回,终于放下心来。   哥以后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了。哥有明台。   阿诚几乎像报恩一样疼爱着那个小东西。明台像是他的儿时,可以和哥做一切他不能做、没做过的事,比如主动拥抱,比如放声大哭。一定,要好好报答。   那天以后,明楼偶尔会碰在阿诚望向他的,笃定又清明的眸光里。   那眸子蜕去了少年的忧伤,固执地对他说着要为他死一次,可以的话,为他死很多次。为他死了,再为他活着,为他一次一次生长,然后重蹈覆辙。   挨打的记忆一直抹不去,十五岁以前,无论青瓷,还是阿诚,都不敢和明楼过于亲近,他们没有共过枕席,所有牵手、依偎,都是短短的,惴惴的,怎么也治不好。   所以阿诚十六岁那年,有一天深夜,明楼见他倚在明台床头,两个人盖一床被子,一人握着书的一边,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。   小东西刚哭过,阿诚凑在他耳边,呢喃着书上的字句,念得小脑袋一顿一顿的,终于倦倦地依在了他怀里。   明楼就这么被亲手养大的小家伙困住了心思,他抱持着一家之长的自尊心,消极抵抗了一个礼拜,终于坦然接纳,他的青瓷不再回来看他。   他把师母说的一辈子又想起来,想着以后,他所有关于一辈子的问题,恐怕都得这个小家伙来回答。   ==========   王天风的命令没撤,找到青瓷,□□,或者遣返。   阿诚醒来,是走廊昏暗的天花板,病床在无声地滑行。   疼。背上的旧伤复发了。   病床停下。有电梯升上来。阿诚动了一下指尖。   电梯门关了。有人把一支药注在静脉滴注的滴壶里。   药液注了一半,冷不防让人拿在腕上。   阿诚捏着那人腕子,拼尽力气一扯,导管牵落了药瓶,摔在地上碎了。   那人给带得一跌,撑起身来,见阿诚拔了手上的针头。他上来按住阿诚,把余下半支药,向他颈上注去。   阿诚拧住那只手,注射器脱开。他翻身一滚落在地上,抵着病床把那人堵在角落里,按了最近的一层。   电梯门敞开,他又把病床死死抵住了一刻,门阖上的一瞬,闪身抢了出去。   那人眼睁睁看着他逃走,也不知道一个才醒过来的病人,哪来的机灵劲儿。   阿诚摸到楼梯间,往上爬了三层,穿行走廊,寻着病房门上的卡片,一间一间找过去。   找到了。卡片上写着入院时间是当晚,没有名字。   阿诚推门而入,拉开床头抽屉。   天快亮了,阿诚把仅有的个人物品裹在大衣里,拉紧衣襟。一只钱夹,一本童话书。   他掩身踏出医院侧门,扶在墙边昏沉了一会,被注射了镇静剂,幸好量不多,这儿离暮光里也不远。   怎么认清的路,怎么捱到巷口,都不记得了。   最后倒在142号门口。阿诚想,那年明楼把青瓷托付给梁仲春,一个人从火车站找到这里,是不是也这样倒下去过。   有没有人路过,那是我哥哥,谁来扶他一把。   意识渐渐抽离。   他梦见了凉河小镇,蒙蒙的细雨,空空的小巷,在梦里他知道,这不是回忆,这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梦。   这个梦里,没有明楼。   是美梦。阿诚在这个和明楼遇见的地方,度过了一生。   有点可惜,哥不在,可是哥还有明台,明台就快长大了。   惦在心里的人,都安然无恙。   比圆满更圆满。   ☆、贰陆   青瓷的出庭,什么也没能挽回。   判决是四天后宣布的。   国情局原情报司首席明楼,值守凉河期间,以一己之私凌驾于国土安全之上,处置情报存在故意延误,未能阻止凉河事件发生,致使当地居民无辜殉难。   决议处以终身□□。   恐怖袭击当夜实施之抵抗,于其失当行为有所补救。   决议上述判决缓期执行。缓刑期,九个月。   职务处罚意见,保留军籍,解除军阶,限期调离。   穹顶的灯光和法官宣判的声音,一并悬在时光之上,照如永昼。   有风长长穿过法庭,吹得万物寂静。   判决的意思是,不至于□□,也许是押送到远方,以一名普通军人的职责,驻守一生。   从此,隔山隔海。   明楼仍是个军人,立如苍山远树,端正笔直。他很缓,很深地吸了一口气,又很轻,很长地叹出来,知道绵长的故事将要结束。   他侧目,望了一会旁听席,敛住眸光时,眉间暗涌已平,他重又抬头,直视着宣判的人。   没有什么民族□□。这一刻,恐怖袭击,无辜殉难几个字,终于有几十个人听见,以后,还会有千百人听见。过不了多久,凉河事件的真相,将由这纸判决书,传遍街巷,向已去的,未来的岁月言明。   纵然他的名字,终不能以初到凉河时的样子,和它的故事写在一起。可是,不枉。   凉河小镇,小小的家在风里雨里,小小的人在云下树下。他没有辜负那方水土,没有辜负三千名死者。   他只是,辜负了一个人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登上几级舷梯,抚栏回头,又望了这座城市一眼。   公判三日后。城郊军用机场。   他的视线穿过跑道,草坪,越过警戒区。隐约看见楼宇,连绵起落,沉沉压在地平线上,灯火,茫茫浸在风里,明昧如星子。也许,还有他看不见的一束明亮,阿诚的眼睛。一念至此,宇宙温柔。   此行的目的地,押送他的巡航机起飞之后,塔台才会告知。去往何处,能不能平安抵达,会不会重逢,此时都无从知道。他想见阿诚一面,又怕见了阿诚无法交待。   他记起从凉河回来的那个傍晚。   一个受了枪伤的人和一个惊恐的孩子,在月台上等人,太打眼了。他伤口感染,发着高烧,万一被人盯上,只怕护不了小家伙周全。   他找到了梁仲春说的那座,有几笔涂鸦的廊柱,他把小小的青瓷领到廊柱下,风衣披在他的肩头,就松开了他的手。   青瓷被往来行李撞得东倒西歪,他没有哭,只是一听见别人家的父母、兄姊唤小孩的名字,就忍不住转身张望,一对明眸,向熙攘的人群中逡巡一会,又默默垂下眼睫。   别人家的孩子,有大人背着,抱着,搂在臂下。明楼掩身在另一座廊柱后头,远远看着他家的孩子,他孤零零地,拥着他的风衣。他多想轻轻叫他,让他知道,哥哥在这儿,哥哥没有不要你。   小手牵在梁仲春的手里了。小家伙迟迟跟了几步,又回过头找啊找,没找到哥哥,只好向着漫漫的人群,依依地挥了挥手。   明楼想,那么多次,领他回家的,总不是他。那么多年,他教会他的,就是怎么不动声色地道别。   这一迁延,押送官起了疑,一只手拿在他肩头,捏的骨头生疼,一阶一阶把人押上去。   明楼捋平了心绪,好多话,不是一定得说,时光那么长,阿诚终会明白。只还有一句,嘱咐明台的,可那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,不能托人捎去,也只好算了。   半空里响起一声尖啸,绵长不息。是警报声。   舷梯上的人纷纷回目,塔台的警报灯也在闪。   尖啸声冲决着耳膜。   机长急匆匆踏出舱门,吼了一声,塔台正在受到数字攻击,所有飞行任务取消。   塔台和驾驶舱操作系统相连,塔台一旦失守,数百架飞机落入攻击者之手。   这座军用机场还没碰上过这样的威胁。   押送官报告了上级,得到的回复是,收押待命。   明楼步下舷梯,向预备楼走着,低头,抿住了一笑。   他这个教官实在没怎么当好,教出来的小家伙越来越长本事,越来越惹不起。   心里一松,把押送官落下好几步远。   预备楼地下一层。地勤值班室。   押送官把手铐一边扣在明楼腕上,另一边拴上一张行军床的折叠架,还没扣稳,明楼手一挥,手铐从他的额角划过鼻梁,快得好像一记刀子。   这人身子一歪,不及抵挡,反向又挨了一记横扫,脸上落下一道血痕,人也懵了,倒记得拔枪,手还没抬起来,给明楼一掌切在小臂上,枪落了地,滑出好几步远。   守在廊上的押送官闻声抢到门口,恰见搭档被明楼反扭住一只手,推到半敞的门上,来不及往里闯,门就砰地合拢锁死。   门外押送官向通讯器里呼叫,发觉线路不通。   手持屏幕上的监控画面也不知何时阻断了。   他退开几步,猛地向门上撞过去,门纹丝不动。又退了几步,又撞上去。   门内明楼倚住门板,手铐勒过押送官的喉咙,那人挣扎不过,嗓子里挤出一声嘶喊:“快去叫人。”   明楼抬膝在他后腰一击,那人跌出去,颈上一紧,一口气上不来,软在地上,昏厥了。   门外脚步声急促远去。   明楼摸到钥匙,解下手铐,静听了一会,警报声还响着。   拉开门,手持屏幕落在地上,他拾起来,一屏雪花,上面有一道四位数的口令栏。   印证了明楼的猜测。阿诚真正的目标,不是塔台,是预备楼。   以暮光里142号的条件,攻击塔台并不容易,稍有不慎,就会被逆向追踪程序锁定地址,他没有攻破安全屏障,只是模拟了塔台受到攻击的状态,好把军用机场的技术人员引过去。   阿诚入侵的是预备楼内的通信、监控、配电系统。   时间紧迫,至多十五分钟,塔台就会察觉这个障眼法。   明楼看着手持屏幕,揣度片刻,在口令栏敲入了明台的生日。   信号干扰解除。   明楼调出预备楼的结构图,每台通讯器标记为一个光点,他定下了撤离路线,也摸清了,会有多少人阻拦。   下一步要切断供电。   明楼这么想着,廊上的灯就渐次熄灭了。   他折回值班室,俯身把押送官的枪拾在手里,记得门口置物台上有手电,他摸了摸,找到了。   路线并不复杂,从值班室到转角有多少步,第几个岔道通往一楼大厅,来时都记着。沿台阶一步步踏上去,尽头是一扇门,不时有手电光晃过门下。   门缝那边,两排越野车黑压压蛰伏在大厅里,遇上紧急集合,预备楼正面的舱门升起,它们会驶向联络道。   明楼掩身在楼梯间,倚墙把门推开一声吱呀,没走出去。   手电光匆匆扫过来,半敞的门,像被风刮开的,什么也没捕捉到。   有人打了个手势,四支手电,齐齐熄了。   脚步声,蹚着暗和静,窸窣靠过来。明楼屏息听了几秒,六个人,有一个是刚才跑去求援的押送官。   明楼闪出门口,把手电打亮,向大厅深处横抛出去,借着那道光,看清了那六个人,抬手瞄准。   开了三枪,打伤了三个人的手臂,对方的火力跟上来,远处的警戒员也向这边赶,一时枪声不绝。   明楼乘着纷乱,转移到越野车投下的阴影中。   那支手电落在地上,铮铮滚了几下,有人向它开了一枪,大厅又陷入黑暗。   明楼轻声转侧,摸索前行了十几米,更接近舱门的启动器了。   有人听见动静,掷过一支手电,半空里一亮,明楼闪身掩入车后,扬手一枪,把它击碎了。   他们知悉了他的所在,手电光和枪声,一道一道追过来,明楼奔跑着,穿过它们。   没有电,舱门手动才能打开,启动器是一支拉杆,他抓住了手柄,许久不用,拉杆凝住了,他双手攀住它,向下压。   子弹打在舱门上,火花飞溅。   拉杆动了一分。有一颗子弹擦过明楼的右臂,他松开那只手,回身还击,有了伤,准头没那么好,一串子弹扫过去,对方避入车身的掩护中。   舱门一寸一寸离开地面,又重又涩。外头有光渗进来。   几个警戒员奔向舱门,明楼身子一低,从门下的缝隙翻滚出去。   预备楼外,一束一束车灯亮如白昼,明楼站起来,抬手挡了一会才看清,王天风带着手下在等他。   他把枪丢在一旁,整了整衣服,大步走过去。   郭骑云立在车头。车门开着,王天风坐在车里,转过身来,上下瞟了几眼,明楼的袖口,有血淌下来。   明楼不打算长谈,只说:“天亮来找我,地址你知道。”   王天风掏出枪来,抵住了他的心口。   “有子弹么。”明楼平淡地问。   “你猜。”王天风拉开保险。   “什么条件?”明楼抬腕看了看表说,“只给你五分钟。”   枪口降下去。王天风赢了似的说:“再赌一把。”   五分钟后。   预备楼舱门升起,有人跟出来,已经迟了。   明楼把王天风从车的后座拽下来,丢在地上,拉开前门坐进车里。   郭骑云抢上去把人搀住,王天风狠命揪着他,从他上衣口袋里夺过弹夹,压入枪膛。   子弹出膛,车也发动了。   王天风连扣扳机,明楼的车甩过一个急弯,车身留了几道弹痕,扬长而去。   ==========   一滴雨落在小巷的青石板上。   风吹熄了白烛。   阿诚拨开打火机,又把它引亮,在手心护着,烛焰渐长,摇了摇,稳住了。   烛光里,铺着一块亚麻手帕。阿诚没有梁仲春的照片,只有两件遗物,钱夹和童话书,并排安放在上面,一小把野花掩着。   阿诚回过一趟公寓,收拾了一家三口几套换洗衣服,同明□□个入眠时,一定得抱着的那只布偶,一并打点在行李箱里,携来暮光里。   搭好的设备线路占着大半个书桌。几小时前,这台终端控制了一座军用机场,阿诚劫持了一名在押犯人,不出意外,那个人会来见他。   道个别,或打一架都好,只要他来,他就把他留下。   青石板积起了水洼。好像有踏水声。   阿诚走到窗边,静听了一会。那声音停住了片刻。   他冲出屋子,奔过小院,一把拉开门。   巷子在雨中,悠长,空旷。   阿诚跨过门槛,在空巷里伫立着,听清了,是檐头淌下的雨。   他阖上门,深吸了一口气,咽下心口不断浮上来的念头。那个人也许不会来见他,这一念一闪,整个人就钉在门口,走不出去,走不回去。   一只手捂住了阿诚的眼睛。另一边,臂弯揽过来,把他圈住。   背脊让一个人的胸膛挨紧了,像一整个世界,浩大地拥上来,把他牢牢裹在里面。   阿诚一惊,忘了呼吸。不能动,也不敢说话。   他小心抬起手来,去摸那只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。掌心是暖的,指尖是凉的,像捉着他之前,呵过一口气。   那个人的气息笼过来,扑在颊边,阿诚的睫毛忍不住抖了抖,那只手松开了几分,阿诚挣出他的手心,转过身。   明楼看着他。   分别多久,也久不过一天,好像不过是出门落下了钥匙,又折回来。却想念了几年。   阿诚望定明楼,像小野猫盯上猎物,怕他跑了似的,挨近,循着领边,一寸寸环住他的脖子,终于一纵,攀在他身上。   明楼右臂受了伤,一下没接稳,身子倾了倾,另一只手一揽,托住阿诚的腰,把人半抱着,走过小院。   阿诚瞥见了那伤,上臂一道深陷的血痕,只扎着一条手帕,缠得不紧,血混着雨,一缕一缕淌到地上。他心疼,又舍不得下来,只把明楼的脖子搂紧了。   明楼有心揶揄他,十岁了,还得大人抱着。   又蓦地记起,这可不单是他家的小孩,剪去那段分别的时光,阿诚是他昨天才过门的小爱人。也难怪。   明楼一边侧身,把人抱进屋子,一边向他的耳朵吹了口气:“下来。哥老了,抱不动你了。”   明楼说,哥老了,时光就真的老了。   阿诚有点恍惚,踮起脚望不到头的岁月,一晃眼就过去了,好像他真的和明楼一夜过到了老,从七岁到七十岁,一辈子终了那句话,原来不过是,哥老了。多好啊。   阿诚笑着哽咽了。“我不。”他说着,低头咬在明楼肩上,眼泪落下来。   ☆、贰柒   这几年受过各种伤,阿诚清理起伤口来,比得上外科医生。   褪了外衣,剪开衬衫袖管,在伤口周围喷上麻醉剂,蒸馏水兑好清创溶液,一面冲洗,一面拔除结痂和死去的皮肉。   他不时抬头,望明楼一眼,眸子问着他疼不疼,明楼不说话,只盯着他看,阿诚心虚,不肯迎他的目光,怕他问起军用机场的事。   阿诚低着头,明楼就盯着那双细瘦的手看,止血,缝合,一针抗生素,一针破伤风,让明楼的眸光灼得,下手半分迟疑不敢。   敷上药棉,绷带一绕一绕,严丝合缝。麻醉不多不少,这一会药效散了,明楼几次要开口,阿诚手里一紧,他疼得只得收声。   末了,阿诚掸好靠枕,扶明楼倚在床头,尽职尽责挨上来,额头抵着他的,觉出了发烧。   明楼抬手,扣住阿诚颈后。阿诚起身了,又落回他臂弯里,垂下眸子,在他唇角浅浅地亲了亲。像劝哄。只是,不和他说一句话。   明楼侧过头,唇逐着他的唇,舌尖在他的舌尖牵了牵,像征归的远人,问着守在家中的小人,可还记得他是他的谁。   记得。可是,阿诚不答,他踌躇地,在明楼唇上轻咬了一口,逃开了。过意不去,又在颊边补偿了一吻。   阿诚去了一会,端来一盆热水,浸了毛巾,又找来一身干净衣服,叠放在枕边。   他把明楼身上染了血的衬衫解下来,拧了毛巾,从额上,到颈侧,肩头,背脊,胸口,一脸心无旁骛地拂拭。   明楼抚着那张脸,指尖摩挲在嘴角。想起法务司阶前给他那一拳,他下手很重,当时淌了血,小孩一定伤心了,不知疼了多久才好的。还有撂在他跟前那些狠话,也不知能不能忘了。   阿诚猜到明楼想起了什么,他不看他。   毛巾落到腰上,脸就红了。又入水投了投,慢慢绞好,迟迟抓在手里。   明楼有意咳嗽了一声,阿诚蓦地抬起头来,两个人眸光碰了碰,阿诚下定决心,索性把毛巾握进明楼手里。   他揭过枕边的衬衫,扣子依次解开,拎起领边披在明楼肩头,卷好右边袖子,扶着受伤的手臂,一分一分覆上去,又等明楼欠身,把左边袖子穿好,双手环到他身后,抻了抻下摆,拢住衣襟,扣子一颗不落地系好,人就跑了。   从前,还是青瓷的时候,洗澡,擦背,上药,彼此看过许多回。起初,小家伙一身的伤,怕极了给他看,等着伤一天天淡下去,就别提有多踊跃。这下子长大了,知道不好意思了,竟连裤子都不管换,不体贴,不懂事。   明楼攥了攥毛巾,没奈何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煮了一小碗白粥,吹着凉走出来,在床边坐下,盛起一匙抿了抿,不烫,喂到明楼唇边。   小把戏。明楼暗自好笑。他盯着阿诚,咽下一口粥。冷着脸,心想,手艺不错。   两个人煞有介事,对付了半碗粥,明楼终于不再迁就,他接过碗,往手边小桌搁下了。   碗一落,阿诚见逃不过去,站了起来,看着明楼说:“哥,我错了。”   明楼忍住一笑,下巴抬起几分,才悠然扬眸问他:“什么错了?”   从分别那天算起,做过多少决定,明知他不会同意。此时此刻,暗中计划着把他留下,不也是自作主张么。   阿诚捧着一腔的诚恳,半腔都是无从说起,只好回答:“什么都错了。”   明楼眸色深了几分,坐直身子,拍了拍床沿说:“坐过来。”   不是兄弟之间的距离,是情人的。阿诚悬着一颗心坐下了。   明楼手一抬,要捉着下巴,把人好好端详一会。阿诚眼睛闭了一下,眉心也起了一线轻皱,身子没动。看得出来,是害怕了。那只手在半空里一滞,落向肩头,抚了抚衣上的褶痕,就停留在那里。   “那些账,留着以后算。”明楼说,“我来,是想着,你也许有话要问。”   这个人风里雨里,负伤涉险而来,为了回答他一个问题。   阿诚低了低头,终于,直望入明楼的眼睛,说:“没有。”   他想,他和哥的故事还很长,还没到提问题的时候,他怕不小心,把故事问到终了,以后,就没故事可听了。   “你不问,那个人为什么放弃了你。”明楼也望着他。   “不问,我有哥了。”阿诚转开目光,“和他又不熟。”   他们放弃了那么多,国土,居民,那么多来不及记下名字的生命,警戒区,通讯站,那么多终其一生无法表白的忠诚,比起这些,师生骨肉不算什么,一个青瓷,又何足道。   明楼说过,不恨那个人,那么,阿诚不恨,但也不明白,不想明白。   “阿诚。”明楼的手在他肩上捏了捏,等着他回过眸子,才说:“你的父亲,不是一个坏人。”   一时记不起在哪儿听过,只记得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了。   有水光漾上来,阿诚不敢眨眼。身子倾过去,侧倚在明楼的衣襟,颊边挨住心口,手背才向眼睛上抹了一把。   突如其来的乖巧,明楼心绪一纾,伤都疼得缓了,他往床沿挪了挪,令小人枕得更安稳,手拍着他的背,静默了一会,打起精神来,说故事。   明楼说,你所在的组织,拥有着数千名和你一样优秀的探员,在本土,在海外,驻扎着数百哨卡,守护着这个国家,可是,他们从前,在编制上是不存在的,国情局是个未公开的部门,你的父亲没当过局长,只能算是情报树的高层联络人。   阿诚听着,伏在明楼那一抱中,一动不动。   大多数人的军籍在部队。比如梁仲春,档案上,他服役于国家海军第三水面舰艇学院,可是没有任何服役记录,他负伤致残或以身殉职,许多条件就和抚恤制度的条款不符,请求特批也很难,你知道,有的任务是不能见天日的。   颊上压过一道衣褶,疼。阿诚扬头看了看明楼,抚平衬衫上两个人相挨着的一小片暖和,又枕下来,说:“凉河出了事,上头为了有人承担罪责,就要把这个不存在的部门公之于众,这样,整个组织都有了着落。他和汪芙蕖一拍即合。”   明楼唇角牵起来,偏过头打量了他一会,问:“怎么了?伤心了?”   梁仲春说过,哥是那个人最得意的学生。他曾经为了找到那个人的孩子,放下优等生的待遇,只身远走他乡。可是,那个人背弃了他。   阿诚合着眸子不吭声,明楼听得出,小人在一心一意为他抱着不平。   “阿诚,听我说,听我说。”他得告诉阿诚,那个人到底什么样,他不能让他埋怨父亲,尤其不能,为了哥哥埋怨父亲。   “你的父亲,是关心则乱。”明楼说。   情报上呈,要划分类别,判断优先级,封入有红蓝白标记的机要函,专线送抵国家会议机要室,经手者至少十人,那个人放心不下,接到毒蛇的密码电邮翌日,就找了汪芙蕖。   他想毒蛇和汪小姐毕竟有昔年旧好,当叔父的疼侄女,为帮她救回心上人,必得加急应对。可这一步,到底是料错了。   这段缘故,那个人秘密处决后,又过了好久,王天风才语焉不详地对明楼提起。   阿诚不说话,明楼凑过去瞅着他,那一双睫毛像小飞蛾一样闪了闪,支吾了一句:“没分手就好了。”   没分手,就有他的消息,就能救他了。   说的是什么话。明楼心头好像小石子硌了一记。又想小家伙伤心傻了,可怜兮兮的,就如实同他说:“我去了,不知能不能找到你,找到了你,也不知你愿不愿意跟我回来,咱们,总不能耽误人家。”   阿诚应了一声,嗯。   他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,为明楼的周全,也为明楼的委屈。为他的苦,从小到大,自己一分也没能为他扛着。   明楼一只手搂着阿诚,吻在发上,两个人没了言语。   最重要的事,已经告诉他了。该道别了。   ==========   雨声隆隆。不知天亮还有多久。   手表很沉,抬不动,手不听使唤,伤也不怎么疼了,明楼一时恍惚,心想不好,粥里有药。镇静剂?   阿诚?那么多道坎都过了,到头来着了他的道。小混蛋。他想干什么?   又一想不对,镇静剂起效不会这么缓,是止疼药。   青瓷出庭那天,明楼犯了头疼,几夜辗转不眠,体力透支了。小人在身边,没了后顾之忧,又没了疼来牵扯,一下就撑不住了。   阿诚在他怀里,像一个美梦,那么沉,那么安稳,压得他醒不来。   梦里,明楼又回到凉河,只当偎着他的,是小小的青瓷。   离了桂姨的小屋,青瓷夜里不怕了,只是睡得浅,让树声虫声惊醒,就忍不住跳下沙发,光着脚丫,无声无息地踩过去,趴在明楼的床沿,守他一会。   他从小懂得节省,怕在这个人身边待不长久,不许自己太喜欢他。   白天,安静的眸子远远地追着他,夜里,抱着膝,床边地下坐一刻,看他几眼。   明楼醒了,就探身,双手捉在小家伙肋下,把他抱上床,裹进毛毯。他盘膝,让他坐在他膝上,捂暖了手脚才放他溜走。   两个人不说话,梦里的人都不说话。   日子一久,成了心事。入夜熄了灯,明楼就半寐着,等着小家伙来,他常常梦见,青瓷让他拥着,拍着,睡着了,不再跑回沙发去。一觉醒来,青瓷却不在怀里。   梦着醒着,竟记不清有没有那么一回两回,青瓷真的在他身边安心地入睡过。   ==========   阿诚敛好风衣,拎起伞,又向枕上顾了一顾。   明楼没醒,也没有一点防备。消瘦,却丝毫未有颓唐,曾涌在眉心的峰峦渐隐去,只余一缕云翳,是梦里半念着他,半生着他的气。   阿诚抬手,想拂去那一抹不平,咫尺间终于还是停住。他屏着一息俯过去,把一吻,毛毛雨似的,在明楼唇上轻沾了沾。   才踏出门槛就听见明楼问他:“去哪儿?”   夜扑进来,一室的风雨。   阿诚回头,答了一句:“哥。”心头沉了沉,他倚在门边,不急着出去的样子,“我去把明台接过来。”   明楼也一副不急的态度,倚着床头,侧过来望着门口。“这么晚了,吓着他。”   给他识破了。   阿诚笑了笑说:“明台想你了。”   “我来之前,去苏老师家看过他。”明楼说。   阿诚一怔。心里算了算,不可能,时间不够。   明楼把手伸给他。“陪我一会,就到天亮,等我走了,你再接明台回家。”   阿诚扶门立着,那只手在半空等了几秒,放下了。   “哥,我都安排好了。六点钟有一趟邮政专列,个把小时就出城了。我接上明台,我们一起离开这儿。”阿诚说了实话。   明楼收住目光,沉默半晌,说:“都安排好了,那你就去。”   阿诚站着没动。   明楼又说:“我不会等你回来的。”   阿诚冒雨穿过小院,听见身后明楼喊,你站住。   他没站住。他不信,明楼舍得让小家伙满心欢喜跑来扑个空。   明楼追出来,挡在他跟前。   两个人在雨里淋了半天,阿诚才记起有伞,他把伞撑开,明楼夺过伞柄,向风里一推,伞一倾,落在五步开外。   “当初是谁,一身伤哭着求我别牵连明台,忘了?”   “你记得,为什么不许我去接他?”阿诚反问,蓦地,心头又一凛,“你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?”这是交换,王天风不会白让他们见面。   “这是你该问的么?”明楼回答。不是兄长,不是情人,是长官。   阿诚一下明白过来。“缓刑期九个月,保留军籍,意思是你还得去拼命?”   “知道了那是一场恐怖袭击,就这么算了?”长官问。   大雨决堤似的,把阿诚的力气,言语,因念着明台,而暖在心头那一小把明亮,都卷走了。   明楼是对的。   阿诚伸手,抓住明楼的衣袖,他想抱住他不放,可最终,只在他臂上扶了扶,手又垂下来,他说:“哥,我知道你对死者心有愧欠,三千人的不幸,三千次□□来还,你心里都不会好过一点,可是就这一次,你能不能为明台想想。”   明楼没说话,气着了。阿诚很清楚拿什么要挟他。   他扣住阿诚的腕子,拽着他,寸步不让地回到屋里。那只手受了枪伤,阿诚没有抗拒,怕一挣扎,牵起他的疼。   “这句话对你自己说一遍。你能不能为明台想想?”明楼把人丢在床上。   阿诚撑起身子,肩头给明楼一按,又跌坐在床沿。   “你想让明台没有选择地过一辈子逃亡生活?这种日子你跟我过了十几年还不够?”明楼的眸子里隐着风雨,没有声息。   “一家人在一起,什么日子都是一样过。”阿诚仰头,迎视着明楼。拗不过他,反而平静了。他想,他只是还不甘心,为了说服自己,得留点力气。   明楼松开手,口气也缓下来:“他以后,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办?想过自己的生活了怎么办?”   他看见阿诚的眸光,一寸一寸杀灭。   他捧他的脸,想留住一线余温。他俯身,在他耳边轻轻说:“我们只有把一切承担下来,我们家的孩子,才能不受牵连。”   心火浇熄了,滚成水,沿颊边淌下来。阿诚搂住明楼,紧挨着他的身子。   明楼双手圈住他,问他可还记得那句话。   “活在阳光下,去这世上任何想去的地方。我没有做到,你好像,也很难做到了,对不起。”明楼说,“有一天,明台能做到。”   ☆、贰捌   阿诚深深点了一下头。   长久地缄默不语。两个人都知道,再说下去,就是道别的话了。   明楼还是很喜欢这个故事。重来一次,不管有什么在前头等着,他还是要找到阿诚。三千次劫难,三千场逃亡,每一个故事里,他都要找到他。世上好听的故事,都是这么写的。   “哥。”阿诚抹掉眼泪,又落了一颗,他一笑,收住了,“你说,这算不算吵架?”   两个人没少冷战过,可是吵架,为了明台,这还是头一回。   明楼唇角扬了扬,坐下来,把人揽进怀里,低声问:“就这么想跟我吵架?”   阿诚扭过头来,怕给人听见似的,对着他的耳朵说:“像一个家了。”   明楼摇头说:“不像。”   “怎么不像?”阿诚问。   “吵过架了,还得这样。”明楼说着,拢住阿诚肩头,倾身吻在他的上唇。   这个吻不长,像一记落印。阿诚从明楼唇上,悟得了一笑。这一吻才要分开,他的手指牵住明楼的领口,把唇齿都交与他。   笑漾开,让明楼衔着舌尖,啜着,又不得不敛住,手沿着明楼领上,勾住脖颈,一心一意磨着他。两个人争着对方的吻,谁也不退。   明楼把人吻得服帖,就扣着他的腰,压向床里。   床还是窄窄的,只够半侧着身,把人搂在臂弯。   明楼一吻一吻夺着,阿诚一息一息挽留,腕子低下来,把上方的人缠得同他鼻尖挨着鼻尖,唇和唇一时静默,阿诚一对眸子扬起,两泓静水映着明楼,好像有什么话。   不许说话,眼睛和嘴巴都不许。明楼俯过去,把吻印上阿诚的眉心,阿诚的眼睑,横竖吻过了都是他的,都得听他的。   阿诚侧过头逃开一吻,半是挑衅,半是相邀,隔着衬衫,向明楼肩上啃了一小口。   小家伙着急了。明楼在他鼻尖上还了一口,亲着颊边,颈侧,手上扯他的扣子。   阿诚陷在明楼怀里,挣扎着欠身,捉住他的手,他还记着,那手臂上,有一道刚缝合的伤口。明楼一顿,阿诚的手指绕在他的指间,把衣扣一颗一颗拨开了。   像云里裁开一线大地。明楼覆盖过一寸一寸敞开的身体,以亲吻,以抚摸,让他有了山川草木,起伏不平。   两个人的衣物褪了,缠绵在地上。   阿诚听见外头,轰然落着一个雨季。每个毛孔都醒来,所有知觉一下子记起,他是明楼的。   肢体裹挟身躯,肌肤拓写掌纹。明楼探索着、采撷着阿诚,一字一句诵读着他,指掌与唇吻,灼得他说不出话,也张不开眼。明楼问他,刚才想说什么。   阿诚抬手抵在明楼心口,把他隔开了一点,明楼拢着那只手,每个指尖都吻了一遍,揉在掌间。阿诚撑起身子,搂住明楼,下巴压着他的肩颈,两个人心跳相叠地拥了一会。   “哥以后,还要和我吵好多次架。”阿诚说。每个音节,都像窒着一声哽咽。   明楼抿然一笑,说好。又向阿诚耳边呢喃着问:“还有么?”   他牵着他的手,沿着他们的山脉和峡谷,草原和湿地巡行。   阿诚扼住喘息里泛起的潮声,答他:“接好多次吻。”   明楼亲了亲不服软的唇,算是应允。诱哄着问:“然后?”   阿诚合住眸子,追着那个吻,把气息和言语,唇齿和舌头抵押给他,答他:“上好多次床。”   “成交。”明楼低声应许着。   像一个预兆。阿诚眉心浅蹙,静息,等待着。   他绽开他,像一道风,绽开一朵漠上的花。   水在阿诚眼里,呼吸里荡起来。漠上没有河,他身体里有一条河,那是明楼留给他的河,沙怎么掩埋,他也记得流淌的声音。   阿诚扬起颈子,寻觅着一小片没让明楼占领的空气。明楼俯过来,亲吻他没遮拦的锁骨,连他的陡峭幽深一起占领。   他给他洪水,给他大火,给他说不清拦不住的伤心和喜悦,收割他的声与色,气与味,把他受过的伤全部掠走,烫下吻痕,烙下齿印。   他把他攒于一握,一颗火种那么小那么密。身体里点燃的,要在唇上熄灭,焚成心火熔成暗河,他暖得他一寸寸剥落。   身体和身体相行刑。阿诚以扣合在明楼指间的,濡湿的手心苍白的指节忍耐他,以深处隐秘的泛滥形容他,无法忍耐和形容的时候,他叫他哥哥。   他想为他活着,涉渡一场又一场死亡和生长,在每一季雨里每一张床上同他结合结合结合。一生的心事冲决着要剖在他的怀抱里,却在一念之间,把一腔的言语全部忘记。   ==========   雨还在下。灯熄了,才看见窗上透出一点白。   两个人侧拥在窄床上。止疼药散了,过于缓慢的分别,终于割着又沉又钝的疼。   明楼抚摸着阿诚的背脊。他的湖畔,树林,村庄,不声不响的,撒开缰绳也跑不远的小马驹。他的气息绵长地绕在他心口。他不知拿他怎么办。   远方那趟邮政专列,应卧在月台边,等待起行,载着好多信,给好多哥哥,好多情人。阿诚不去想它了。他说:“明台要是问我……”   明台要是问我,大哥去哪儿了,怎么回答?   明楼的下巴蹭着阿诚的头顶,他说:“讲给他听。”   阿诚想了想问:“怎么讲?”   “讲故事。”明楼说,“你和我的故事。”   “不过,”他的手沿着阿诚的腰侧向下滑,阿诚闭上眼睛,听见他说:“这样的地方,十五岁再讲。”   阿诚合着眸子问:“十五岁就讲?”   “不那么详细地讲,又得让小朋友知道,你是我的了。”明楼回答。   阿诚抬起头,望着他说:“你来讲。”   明楼亲了亲他的脑门说:“讲完了。”   阿诚的脸挨着明楼一声一声平稳有力的心跳,轻叹了一句:“十五岁。真远。”沉默了一会,又岔开话,“都有选修课了。选什么好?”   两个人琢磨片刻,几乎同时开口。明楼说:“经济。”阿诚说:“艺术?”   “文学,艺术,哲学,科学,社会。”阿诚数给明楼听,“没有经济。”   明楼低头,目光笼着他说:“等我回来就有了。我教他。”   阿诚笑了笑。“好。经济。”   “还有艺术。”明楼说。   明楼发着烧,阿诚偎着他,入了浅眠,好像也发了烧。梦是暖的,有一道光,一直照着他,他隐约知道,那是明楼的目光。   明楼吻着阿诚的耳垂,低唱着一支歌,半梦里,阿诚记不起歌的名字,只是好熟悉。   他记起了影像资料馆,旧楼里放着黑白电影,砖格里生着杂草,光影里浮着尘埃,壁灯明灭,座椅吱呀。   还有,那个遥远的午后,明楼踏进来,门一推,洒在阶梯上的,那一束明亮。   歌唱完了。阿诚不知道,明楼看着他,落了一滴泪。从眼角划过鼻梁,打在枕上无影无踪。   他一生中,最艰难的时刻,无声无息地过去了。   阿诚听见了破晓。   ==========   巷子很长,这个早上,很短。   两个人一把伞,往巷口走。   雨幕一亮,尽头好几束车灯打过来。   明楼停住脚步,伞柄交在阿诚手心。一吻绵长。他说:“别忘了我。”   阿诚回他一个浅吻,低头一笑说:“我记性不好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   “就那么难记?”明楼刮了一下阿诚的鼻尖。   “可难了。”阿诚抬手,食指在明楼的眉梢唇角勾勾画画,“哥生气了,是这个样子,高兴了,是这个样子,这还只是脸,不算手和脚。”   明楼捉开不安分的手,又压过来一吻。   阿诚的话没说完。他想花上一生,把哥每分每秒的样子都记着。   只有雨声。伞下相对无言良久。   明楼知道,小家伙的把戏用光了。他握住他的双肩,说了最后的话:“有空,带明台去看看姐姐。”   阿诚点了点头。   雁渡桥又在江风里无家可归地荡了一夜。姐姐墓边的小草,又是青青。   阿诚成为青瓷的三年里,回过一次明家。他想明楼,想念他每每提起家,那么好看的样子。不能见他,去看一眼他教他画过的明家宅子也好。   他找到了空荡荡的宅子,找到了姐姐的墓。   姐姐是凉河出事的那一年去的。明楼从未告诉阿诚。   他还是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,为了让他安定下来,花光了所有的力气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走出伞下,踏进雨里。   风来,吹走阿诚手里的伞。他伫立在明楼身后,想起了军礼。   军礼是明楼教的。手绷得笔直,从身侧划上去,好像疾风掠过林梢,在额边骤然一停,整个人拔起来,像刀,像旗,像崖上的鹰隼。   教这个动作的时候,阿诚记得,他们班列着队,一副一副身板,像一树一树白桦,挺立向上。   明教官来回踱了几步,只盯着阿诚一个人看。他绕到队列后头,把阿诚的双肩向后张了张,唇角柔和,没人看见。   明教官说,这个动作记在心里就好,我们这一行,真正用它的机会不多。   真的,除了课上,阿诚一次也没见过明教官的军礼。   阿诚也没有用它。他攥紧手心,止住了肩头的抖动。   明楼知道,阿诚在目送着他。他从大衣口袋里拽出一只布偶,像变了个戏法。   明台常抱在枕边的布偶,在三个人的行李箱里。明楼什么时候拿去的,阿诚没留意。   明楼没有回头,他在身侧扬起手,晃了晃布偶,算是道别了。拂去雨水,他又把它揣回大衣口袋里。   远处,一线天光正从雨中破开。   ==========   明楼走了以后,就不下雨了。   阿诚回到惦记了三年的家。什么都好,只是猝不及防地,经常让小事难住。   比如书。明楼随手翻过,搁在楼梯上,落地窗边,沙发一角的那些,是请回书房,还是留在原地,好像明楼没几天就回来的样子。   比如明楼喜欢的,故乡的雪笋。一直托人,一冬从家乡捎来一茬。是捎着,还是不捎了。   烦恼了几天。有一夜在枕边书里,阿诚找到一只皱巴巴的纸飞机,折得潦草了些,不像小朋友的手艺。   阿诚把纸飞机合进书里。不肯再揭开。   他猜着明楼也想他,会半夜坐在他的卧室里,一页一页读他的枕边书。他猜着有过那么一夜,明楼悄悄摆弄过一只明台折的纸飞机,依着折痕,在另一张纸上,折了拆了好多次。   点点滴滴,像一檐时漏时歇的雨,终于盛不住。阿诚在枕下摸着书,整夜整夜地失眠。   明台欢腾了几天,乖巧了几天,也蔫了。   小家伙在一个深夜醒来,轻手轻脚摸进阿诚哥哥房里,爬上床,小猫似的,蜷在了被角。   大哥在家,是不许这样的。   阿诚目光同他对峙了一会,小东西清亮亮的眸子,黑暗里忽闪了几下,不知悔改地,捉来他的手搭在身上,往他怀里拱。   阿诚妥协了。他掀开被角,把小家伙裹进来。   明台得了逞,他在阿诚哥哥的颈窝枕下来,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沐浴露香,欢喜却不敢出声,也不敢动。   静了许久,阿诚想小家伙睡着了,拍着他的手渐停下。小家伙偎在心口,像只小暖炉,困意漫过来,他闭上眼睛。   “阿诚哥哥,”小朋友忽然抬起头,梦话似的,悄声问,“大哥,还回来么?”   一句话把阿诚问醒了。去哪儿。做什么。几时回来。他想过,明台会问无数的问题,也编织过无数的答案,可是回家几天,小家伙什么也没问,一开口,就是他答不上来的。   阿诚没说话,只在小脑袋上揉了一把。   明台伸手,摸了摸阿诚哥哥的脸,是干的,没有哭。   他放下心来,小手抚了抚阿诚哥哥的衣襟,说:“阿诚哥哥不怕,大哥不在,明台可以保护你了。”   好像早都等不及了。阿诚不禁一笑。   小家伙认了真,撑起身子,信誓旦旦地说:“真的真的,明台这就长大,以后都不要抱抱了,也不要睡前悄悄话和晚安吻了。”   阿诚把小家伙揽过来,挨在颊边蹭了蹭说:“别长大。”   蓦地记起,有一个人对他说过一样的话。   别长大,你长大了,哥就老了。   阿诚想,明楼和师母在袭击中失散那年十一岁。追着赶着,迫不及待地长大,这也许,就是明家孩子的命。   ==========   明台起了誓,一夜好睡,也就从两三岁长大到了四五岁。   他探出被窝,打了几个滚,不安分地来搅阿诚的好梦。   先亲了亲阿诚哥哥的脸。阿诚没睁开眼睛,搂过小家伙,哄着摸了摸头。   小家伙挣出来,逮着手腕啃一口,又扑在身上,叼着领角扯了一扯。   这可是周末。阿诚抬了抬眼,天光还没大亮,他蒙住被子不理他。   小家伙爬到被子上,一面晃他,一面说猫语狗语。阿诚听了半天,明白是饿了。   困劲儿还沉沉地坠着,他翻了个身,呢喃着回了一句,等我一会,就五分钟。   一群叫做明台的小猫小狗吵个不停,又喜欢又恼人,里头还掺着这么一句:“大哥让我陪你去看火车。”   像一颗石子,投进一池睡梦里。“你说什么?”阿诚清醒了几分。   “看火车!”明台趴在枕边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。   阿诚一下坐起身子。“什么时候说的?为什么?”   小家伙歪头琢磨了一秒,答他:“我也不懂,看看就懂了。”   ==========   那夜,明楼回到暮光里之前,去看过明台。   车停在苏老师家楼下,鸣笛一声长一声短。   两个小朋友在地板上对坐,围着一盘格子棋。锦云一听,跳了起来,拉住明台,两个人跑到落地窗边蹲下,使劲儿向外望。   雨快来了,没有月亮,什么也看不见。   苏老师熄了卧室的灯,又点亮,是回答,一长一短。她走到窗前。   窗下是梧桐。一捧光,抱在茂密的枝叶中,亮了,灭了,又亮了,像萤火虫在说悄悄话。两个小朋友瞪大了眼睛。   是树下的车灯。序列检字密码。   苏老师把它记在手心里,照着母本对了一遍,抹掉了。   是给明台的。   陪、阿、诚、哥哥、去、看、火车。   陪阿诚哥哥去看火车。   明楼问过阿诚,记不记得何时何地,怎么认识的。这个问题在法庭上,给了阿诚当头一击,不知他还放不放在心上。   初见的记忆,他想还给他。   其实,阿诚忘了的,他也忘了好多,可是还有好多,他一直记着,多久都忘不了。   那是他欠阿诚的,欠着就欠着,他不打算还了,两个人一辈子,怎么才算两清?又怎么算得清?   ==========   “阿诚哥哥,带锦云妹妹一起去,好么?”   阿诚半跪在玄关,给明台系鞋带,他抬头看了看小朋友,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。收拾妥当,进了厨房。   明台站在门口,心头打起小鼓来,他想,阿诚哥哥生气了。还以为大哥不在家,就没人跟他生气了。   阿诚拎出一只提篮,挂在小家伙臂弯。早餐时候准备的,芝士蒸蛋三明治,青瓜酸奶沙拉,烤香肠,都是双份。   明台小猫爬树似的一搂,差点把阿诚扑了个跟头。   ==========   那天风大,天长,云小。铁轨又空又远。   阿诚立在缓坡上,看着两个小朋友一前一后,沿着铁轨一边,张着双手,一摇一摆地走独木桥,像两只小鸟。   他一点也没记起儿时的光景。   天边一声长鸣,火车来了。   明台追上几步,把锦云一揽,抱下铁轨。  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。两个人头一回看火车,一点也不怕,跳着叫着,盼着它来。   明台隔着一道铁轨,大喊了一声,阿诚哥哥。前倾着身子,好像还说了什么。   呼啸近了。阿诚听不清明台的话,只见两个小家伙在对面使劲儿冲他挥手,像一场告别。   火车好长好长,它从铁轨上穿过去的时候,我们得分别好久好久。明台喊道。   隔断视线之前,阿诚明白了。他对明台粲然一笑。   粲然一笑的瞬间潸然泪下。   不会太久。   明楼是他的河。他是明楼的一条支流。离开他的时候,他成了另一条河。   他从他生命里带走很多秘密,一分别,就注定了一直流淌,穿过荒芜,历尽岁月,汇入大海,在一万条河的水里找到他,认出他,就能重回他的怀抱。   两条河,无论怎么流淌,都不会隔得太远。   ==========   “叛逃。”明楼重复了一遍王天风的话。   “飞机一起飞,生路只有这一条。你要是答应了,”王天风在车后座探了探身子,“青瓷非法入侵国家通讯社的事,可以抹平。今晚的事,袭击军事重地、威胁领空安全、劫持在押犯人,都可以就此揭过。”   “你这么肯定,我叛逃了还会听你的。”明楼说。   “你一走,我就接管你的妻儿。”王天风直着目光望着明楼,“假如你有的话。”   明楼攥住王天风的衣领。勒得挺狠,王天风屏着一息,垂目盯着那只手。   领口松开了一分,王天风才透了口气,明楼俯身向车里,两只手拽着他衣襟,一把拖出来,丢在车外。   ==========   军用机场休整了十天,才重启飞行任务。   押送明楼的巡航机飞离了航线,在雷达上消失了踪迹。   ☆、贰玖   阿诚掩上门,踱过走廊。   秘书官在一楼听见声响,仰起脸。   阿诚低着头一步一步踏下来,手指纤长,攀着衬衫扣子,一颗一颗不疾不徐地系上。   秘书官在楼梯口等了片刻,缓缓往楼上走。   系好最上头那颗扣子,恰是两个人擦肩而过,阿诚脸一侧,秘书官迎上来的目光扑了个空。他径自下楼,披上风衣,拎起沙发里的背包,穿过大厅。   秘书官扶着二楼栏杆向下觑,唇角一撇。   警卫官给阿诚开了门,长衣一角在门边一闪而去。   秘书官浅迈出步子,探到走廊尽头,把窗帘揭起了一线。   深夜,街区空旷,路灯隐现在草木里,阿诚沿别墅前的下坡路,蜿蜒走出去,站在街边等了等,拦下一辆出租车。   秘书官放轻脚步往回走,屏息立在方才掩上的那道门前。   门关得不实,此时又荡开一条缝隙。   卧室里留着油彩香气,落地灯拧得昏暗,画布支在屋子中间,上头隐约看得出是人像,画的主人,一个国政院军事顾问,平躺在床上,睡梦正酣。   秘书官握住门把手,没有进退。他空白地站了一会。   上司年纪不小了,没家没室,疑心很重,情人们就像他豢养的小花小草,闲来赏玩一番,可没有一个能走到阿诚这一步。   他留意过阿诚的底细,美术学院的学生,成绩一般,父母留下的积蓄不多,辍了学,家里还有个读中学的弟弟。   初见,是在国政院后街,一间不起眼的咖啡馆,生意冷清,阿诚一边打零工,一边给路人画肖像,一张五块钱。   性子一半寡淡一半执拗,按说,是上司最不喜欢的那种年轻人。   谁知上司喝了几杯咖啡,竟把人叫到家里,关在书房要他给他画像,素描,色彩,一画就是数个小时。算起来,有小半年了。   秘书官思忖良久,还是把这突如其来的一夜,阖在了门后。   他下楼去了。没能察觉卧室窗边地毯上有一泓血迹,已经半凝。   ==========   红灯。路口空无一人,出租车刹住。   郭骑云扫了一眼反光镜,从大衣内侧口袋摸出记忆卡,推到阿诚手边。   他目视前方,等车又开起来,才支吾了一句:“受委屈了。”   阿诚接了记忆卡,没说话。   上一次分别,那个国政院高层,正襟危坐在一窗树影里,问他画不画人体。机不可失,阿诚扶着门把手,没有转动,侧身一顾,答了他一个隐晦的微笑。   这幅画,从这一天傍晚,一直画到深夜。   完工后阿诚踱到窗边,把画捧在画的主人膝头,一笔一笔指给他看。别在袖口的麻醉针,也刺入了他的腰椎。   这个人身手不简单,混沌中撑着一线余力,把阿诚扯倒在地毯上,一柄裁纸刀抵住喉咙,问他上头是谁,有什么目的。   半年了,两边都是诱饵,都是欲擒故纵。   楼下守着一名秘书官,四名警卫官。卧室里刀兵相见,竟没透出半点声息。   阿诚以小臂格住那只苍老的手腕,静待对方力尽。   领角的纽扣摄像机一震,虹膜影像采集完毕。阿诚把麻醉针又刺入了一分。   记忆卡里是影像分析数据,和阿诚的手持屏幕中,另一组虹膜数据比对的结果,匹配度不足百分之二十。   出租车飞驰过寂静的街道,在长夜里划开不安定的裂隙。   郭骑云把一只手环搁在阿诚膝头。   “老师在国政院的出入凭证。”他手把方向盘,侧了侧目说,“我把数据库里的照片暂时替换成了你的,电子识别不会有问题。”   阿诚拾起手环打量。   郭骑云又说:“中央控制室的值班警卫没见过你,你走我标注的路线,别让他们盯上。”   阿诚低了低头,没回答。   郭骑云瞟着反光镜问:“你笑什么?”   有人控制了国政院的身份验证系统,不过那个人肯定不是郭骑云。   阿诚敛住唇角,沉默了一会,看郭骑云快急了才说:“那里的安全屏障,防护力是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,你以为像小学生,放了课摸到老师抽屉,改个成绩单那么容易。”   给阿诚当面揭穿了大话,郭骑云脸一塌。又一想,控制那里的人是谁,反正王天风不让说,他理直气壮呛道:“那怎么了?”   “你们办公厅有这么厉害的人?”阿诚一副我怎么不知道的样子。   目中无人的劲儿又来了,郭骑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不屑。“就你们情报司有,行了吧。”   阿诚转头望向一灯一灯抛在后头的空街,似有还无地回了一句:“以前,还真有。”   他跟办公厅八字不合,郭骑云想。   好几年了,他同王天风见面没有几次不鸡飞狗跳,跟他哥一样。不对,不一样,王天风从前和毒蛇吵架,每次都气得胃疼。阿诚从不吵架,他只是不听话。   一起下过现场的人都说,看他那样子,好像怎么折腾都不会死,可是,郭骑云觉得,他像是随时准备赴死。   王天风常说,他们明家,只有那个小的,稍微有那么一丁点讨人喜欢。   听说,小家伙升了中学,两个人就找了个离学校近的住处。   一个月有那么三两次,小家伙逃了晚自习,骑一个多小时脚踏车,在国情局那三道警戒线外,望眼欲穿地等着,天黑了,阿诚下了班,就骑那辆车载他回家。   他见了小家伙,好像也讨人喜欢了一点,生气又舍不得骂,那样子可好看。   只是听说。   出租车停在国政院楼前广场一角。郭骑云从后座,把背包拎到阿诚脚边。   阿诚俯身松开束带,最上头是枪,他试了试保险,揣进风衣口袋。背包里的工具,一件一件检点又放好。   郭骑云看着他,忽然说:“我太太留给我的那块手表,停了。”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。   阿诚的动作一凝。车中静下来。   郭骑云向着自己这一边的窗外说:“那一回,老师让我扮成黎叔去挨枪子儿,我还挺高兴的,我觉得,就应该这么着,反正我太太也不知道。可是你非要救我。”   阿诚看着窗外,安静地听着。   “后来就不那么想了,每次下现场,还有点怕死。”话说得挺绕,郭骑云摸了摸鼻子,“怕死不丢人,更何况,是别人救过的命,怎么也得活得在意点儿,你说是么。”   阿诚听明白了,他说:“没事。”下车时笑了,往反光镜里瞥了一眼,背包向肩上一抛,甩上车门,朝广场尽头走去。   踏过几十级台阶,阿诚回头望了望,那头车灯闪了闪,出租车徐徐开走了。   ==========   梁仲春在照片背面写下的是电邮地址。   密码是苗苗的生日。   分别时,他都暗示过阿诚了。   那个地址里,是这些年梁仲春和上线联络的记录。   凉河自由战线那次“清洗”,他在严刑之下被策反,这是上头的命令,活着回来,也是以双向身份。   这身份,王天风说,起初只有他知道,毒蛇后来猜到了,却没有过问。   梁仲春出事以后,这个上线静默了许久。阿诚追踪了两年,找到了发送电邮的终端,又辗转了两年,见到了终端的主人。   离明楼失踪,就快五年了。   电邮地址里没有来信,发信的去向不明。阿诚以一段隐匿在商务电邮中的信使代码试探过,好像一条巷子的尽头,看上去没有别的路,可一转角就不见了。   王天风说,这个国家能让国情局束手无策的地方,就那么几个。   除此之外,还需要一台在设备记录上已经报废的终端,一个在建筑网路设计图上从未标注过的接口。   王天风出入国政院的机会不多,每次的路线有详细计划。他凭直觉圈出了几个平淡又可疑的地方。   最终选定的,就是阿诚今夜的目标。   那是一间资料室。闲置已久,密码锁却是新换的。   阿诚在门前站了一会,把手环向感应窗一晃,一声轻响,门开了。   王天风的手环,本来不可能打得开这道门。是郭骑云不肯说的那个人,在阿诚来之前修改了权限。   四点钟方向是监控探头,阿诚转头,扬起眸子望着它,心里想着一个人,不觉一笑。想起对方或许也在看着他,这一笑就淡去了。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人。   门在身后合拢。   手电光打在资料架上,档案、书册一架一架伫立过去,尽头有一张书桌。它就在那儿。   那台终端亮了,屏光里浮着灰尘。   接上手持屏幕,阿诚把它扫描了一遍,存储几乎是空白,有一个加密区域。   敲了一道命令,分析数据一行一行漫上来,阿诚盯着它们,有点不对劲儿。   他停下这条命令,开了通讯器,那边传来王天风的应答。   “加密方式很复杂,”阿诚说,“不像这么古老的系统支持的类型。怀疑是一个诱导程序。”   王天风说:“你等一下。”   那个人就在王天风身边。阿诚想。   通讯器里静了一会,又接通。王天风说:“你觉得,这个诱导程序是做什么的?”   阿诚又敲了一次那个命令,数据淌了几秒,他心里有了数,就停下,说:“可能是一组明暗线。”   “有密钥,执行明线。没有密钥,我们就得人工破解,其实是在执行它的暗线。执行的结果,轻则这个加密区域自毁,重则,牵连接入这条网路所有的终端。”   这次没有停顿,王天风说:“你想怎么办?”   阿诚说:“不能在这里破解,也不能把这个区域的镜像传给你们。”   又静了一会。   这次行动可能会无功而返,阿诚想。   从虹膜匹配度,确认了那个国政院军事顾问的暗哨身份,却无法从这台终端,取得他与凉河自由战线联络的证据。   但是阿诚知道,他那些话不会白说,有人听得懂。   王天风说:“有人让我问你,能不能试一下棱镜。”   终端的主人受到了袭击,一定会来确认这个区域完好无损,他的一举一动,会经由棱镜代码,折射到他们能掌控的地方。办法可行。   阿诚答应着,心头掠过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,好像一缕日色在云边一闪。可是时间紧迫,来不及多想。   ==========   夜深了,王天风的指挥车泊在一座路上桥的边沿。   郭骑云把车停在桥下,绕过车头,走出几步又回望了一眼。   这一侧门边,有一小片深色的痕迹,路灯昏暗,看不真切。   郭骑云踱回来,手指在上头一抹,冰凉,沉红,是血迹。   车门关上的时候留下的。怎么会有血?   郭骑云头上冒汗,背脊发凉,他仰头看了看指挥车,打开通讯器。   “阿诚出事了。”他说。   王天风没回答。回路嘀一声掐断了。   郭骑云三两级台阶并作一步,往桥上跑。他知道,指挥车上还有“别人”,自己说话有点没头没脑,可是,情况紧急。   他上了桥,朝指挥车跑。   阿诚上车的时候,没有受伤。不对,是他没留意阿诚有没有受伤。伤得不重,这家伙下车的时候身轻如燕的。不对,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。   郭骑云的脑子快炸开了。   指挥车的门拉开,有人跳下来,几乎迎面和他撞上,他侧身一避,那个人像风一样,挨着他的衣襟刮过去。他回身,只看见远去了一个衣角翻飞的背影。   桥下的车发动了,郭骑云才缓过神来。他恍然记起,就那一错身的工夫,那个人顺走了他手里的车钥匙。   ☆、叁拾   阿诚的伤在左肋。它像一根弦,锈在血肉里,一拨动,铮铮地疼。   伤他的人当时拼尽了力气,样子狰狞,裁纸刀落下来,直向心脏。   阿诚咬牙挣脱那副指爪,滚到一旁,刀尖就从他襟上划过,刺偏了。   那具身躯朽木一样倒下去。   幸好是卧室。阿诚掩身进了洗漱间,拧开淋浴。   水声湮住了一切。喘息绞着血和疼,从刃口淅沥而下。刀□□,扔在地上。   手在伤口上压了一会,阿诚脱了衬衫,咬住一角,把它扯成布条,缠在肋间绑紧。   急于止血,身上勒得几乎没了知觉,力气快透支了,手抖个不住,布条怎么也扎不稳,冷汗从脸上连缀落下来,砸在手臂上。   行动才开始。得节省体力。   他倚着门,闭了一会眼睛,记得好久以前,有人教过一个法子,什么疼都扛得过去。   食指浸着雾气,就着手边,一笔叠着一笔,写了一个“明”字,最后那一笔顿住,蓦地想起,那个人可能不在了。一瞬间几乎背过气去。   不能多耽搁。阿诚拎过花洒,冲干净地板上的血迹,撑着膝头缓了几分钟,挺直背脊走出去。   裁纸刀归入书桌,昏过去的人抬上床盖好。画架还支着,他把画摆上,挪到屋子中间,又调暗了灯,恰好挡住地毯上那一小片血泊。   他从衣柜里又找了一件衬衫,披上身,拉开门,就成了秘书官眼里,轻佻无辜的模样。   阿诚出了资料室,和值班警卫打了个照面。   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,背包挎在单肩,像个刚下夜班的见习生。   左肋的伤出卖了他,血洇过衬衫,沿着衣角落在地板上。   警卫瞥见了,没动声色,等人走过去才回身,盯住了他的背影。   走廊一转,阿诚倚住墙,从对面门上一栏玻璃的反光中,看见警卫站在廊上,低头对着领边小声说话。   右边口袋里是枪,阿诚握了几秒,松开了。另一只手从左边口袋里摸出手持屏幕,它恰好亮了,上头是这一层的监控画面。   中央控制室正盯紧这一层。有个人,拦截了画面,转到阿诚的屏幕上。   他心绪不宁。指尖在掌心狠狠掐了一把。   画面看清楚了。这条走廊一边通往楼梯间,另一边尽头有一道门,通往消防梯。   阿诚没有避开监控探头,大步朝楼梯间走去。   楼梯间的门推开一线,阿诚踏入一步,声控灯没有亮,他侧身掩入门后。   这一层此刻空白无人。屏幕上闪出一栏倒计时,三分钟,下头有一行字,画面录制。   阿诚谨慎地呼吸,探出几步,俯身摸在冰凉的栏杆上,楼梯下方隐约传来细微的抖动。   这是十五层,中央控制室远在地下一层,有一伙人正潜行上来。   那栏倒计时消失了。只余下一行字,画面循环。   阿诚拉开门跑了出去,向消防梯。   中央控制室没有捕捉到这个镜头。监控画面依然静止。   动作要快,阿诚明白那个人意思。这个障眼法的破绽在计时器上,循环播放,时间是重复的。   通往消防梯的门,开关由烟雾传感器控制。   阿诚卸下背包,找了几件工具。   他拧下螺钉,拆开传感器的面板,捋了一遍电路,切断了两条导线,又把面板合上,螺钉拧回去。他在手心倒了一小撮防滑粉,对着传感窗吹了一口气,粉尘飞扬起来。   门开了。线路破坏过,灯没亮,警报音没响,这道门开启的信号,也没有传给中央控制室。   走廊很静,听得见另一头楼梯间里风雷隐隐,来人不少。   阿诚拎着背包闪身出去。   楼梯间的门大开,十几名警卫持枪冲上来,四处巡看。   有人发现了落在地板上的防滑粉,他回身招手,叫来同伴,目光一扫,抬手在人群中点了几下,其中两个会意,转身又叫上几个人,分头行动。   留下的一组,在传感器上输入了密码,门又打开,几个人鱼贯追了下去。   阿诚沿之字阶梯疾步下行,上方凌乱的脚步声,在折返的钢架中荡起来。   身子紧贴上里侧栏杆,抬头一看,人影晃动,他向旁边迈出一步,下了两级台阶,又迈了一步,一直挨到两层之间的平台。   眼看着人影近了,阿诚手一撑栏杆,翻到消防梯外。   他吊在半空,右手抓着平台边缘,左手去摸背包里的绳索。   下方有人赶来,守住了消防梯口。   阿诚腰间一荡,双脚挂住一根钢架,一只蝙蝠似的,没入了平台底下的阴影里。   整座消防梯沉寂下去,等着猎物自投罗网。   阿诚空出一只手,扯下一颗扣子,掷出去。扣子碰在栏杆上,发出一声铮鸣。   上下两组人一阵纷乱,十几支枪举起,一阶一阶循声迫近。   阿诚屏住气息,下头有人连绵经过,没有觉察。   两组碰头了,枪□□织在一块,一无所获。   绳索抖开,阿诚攀着它,从上面滑落,摔在草丛里。深冷的夜色迎头压下来,他蜷住身子,血裹着疼往外涌。   四周人声渐起,手电光直向这边扫。阿诚撑起身子,穿过灌木,往后街跑。那间他打零工的咖啡馆,有辆送货的车,钥匙在他手里。   王天风的背撞在操作台一角,明楼又往他右脸补了一拳。   他撑在操作台边沿不肯倒,咬着牙说:“你万一暴露,这五年的工夫就白费了。”   明楼没理他,擦了一把嘴角的血,俯身在一地凌乱中拾起一把枪,又从抽屉里拣出一只弹夹,揣在身上,拉开指挥车的门。   夜风涌得人睁不开眼睛,郭骑云拉好车门,抢上来搀王天风。   王天风照郭骑云的右脸揍了一拳,打得人一歪。他一只手扶着背,倾着身子敛住疼,翻找了一通,抓起电话,拨回办公厅。   “小混蛋拿着我的国政院出入手环,把他找回来,要活的。”   咖啡馆的车缓缓开出街区。   阿诚把着方向,右手在伤口上捂了一会,血一缕一缕从指间往外渗。   后头有车跟上来,不止一辆。   街是空的,他在交通灯下停了停,没有车追上来。他又发动,后头的车缀着不放。   阿诚没有目的地,他只是不能让他们抓住。   他踩下油门,穿过几个街区,上了城际高速路。   那几辆车抄上来,在相邻的车道,不远不近押着,阿诚瞥了一眼反光镜,他们还有后援,这是有意要耗尽他。汽油,或者命。   能去哪儿?每次任务结束,阿诚都不知道去哪儿。   还有力气的话,就在人潮涨落的街边,倚着电话亭,拨明台宿舍的号码。冷不冷,累不累,上了什么课,午饭是什么,问到小家伙不耐烦,他心里才好过一点。   两旁只余下路灯,和成片的白桦林。   夜那么长,风那么大,阿诚怕撑不到天亮,来不及和明台说话了。他想早上送小家伙到教室,最后一句话说什么了,怎么也想不起来。   通讯器开了,是王天风。   “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。”少有的心平气和。   阿诚笑了笑,没太上心,问:“好消息是什么?”   “我知道你这些年,一直在等一架飞机降落。”王天风停住,没收到应答,又说,“它降落了,是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击落的,你不必再等。”   眼泪滑下一道,阿诚抬手把它抹去了,脸上很平静。   这事他早就知道。报告上说,押送明楼的巡航机,起飞七十多分钟后,飞离了航线,与地面失去联络。几天后证实坠毁,地点是边境上一个禁飞区,四季峡。   后来他扮成线路检修工,潜入过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,看到了报告的隐藏部分。   当时怀疑是劫机叛逃,派去了两架攻击系导航机,压制不住,发出过空中警告,无人回应,于是下令击落,一颗空对空导弹,伤了右侧主引擎。   阿诚没为这个哭过,因为从来没信。明楼是放了外勤,任务没结束,一切都只是“说法”。   五年没信,一从王天风口中说出来,他心里还是不信,可是,耳朵信了。   车在降速,起初是不经意的。阿诚想停下来,忍疼,流血,都很耗体力,特别累,而且冷,还困,可是这条路笔直笔直的,连个出口都没有,停不下来。   “那坏消息是什么?”他问了,却不想听。   “它不是坠毁了,是迫降之后,启动了自毁程序。”王天风用词谨慎。   阿诚隐约听出,王天风是在告诉他什么。也许是绝密,出于行动守则,王天风不能说,却要让他明白。   四季峡。阿诚看过它的红外地形扫描图,窄仄,迂回,像大地上一处缝合不善的旧伤,低空飞入那个区域,雷达捕捉不到,飞过去还有命在的话,是个掩蔽行迹的好地方。   迫降之后自毁,有生还的可能。可王天风说,是个坏消息。为什么?   在边境上,最坏的可能是什么?活着被抓回来,或者,成为邻国的俘虏?   只隔着一层纱。他竟没力气捅破它。   停下,阿诚在心里说。想清楚了,才能知道怎么去找那个人。他都快忘了,有几辆车还押着自己。   看见出口了。   阿诚冷不丁右打方向,旁车不得已也向右打,他把它压到护栏上,左边的车猜着他的目的,斜切过来,阿诚加速,那辆车在出口刹住一个急转,阿诚的车从它的车头撞了出去。   浪头冲上礁石一样,车身一掀,尾巴横甩,着地不稳,荡开,又漂出十几米,碰在路堤上,终于静止了。   意识往下坠。左肋的伤,像一寸满是刺的枯枝,把人挂住。   通讯器里王天风的话音落了,字句还在浮沉。   他说1076号法案下个月宣布废止,当地居民恢复自由了。   边境特别警戒区和凉河通讯站,都等着重建。你回去当联络人怎么样?想了想,毒蛇的班,也只能你来接。   阿诚想起了黎叔。想起黎叔的手落在他手上,那一握枯瘦寒凉,想起他说,我回凉河去了。   额边淌了血,把知觉唤回来。冷光打在挡风玻璃上,人向这边跑,车在不远处停下,枪响了。   阿诚伏在驾驶台上,暗握着风衣口袋里的枪。对方六七个人,有人拉开车门,就挟持他当人质,劫一辆车逃走。他想。   人来了,站定,拉开车门,身子探过来。   计划失败了。那个人揽在阿诚背上,把他从车里抱了出去。   阿诚抬起一只眼睛,瞥了一下又闭上了。唇角抿了抿。   是明楼。   握在风衣口袋里的枪蓦然抬起来,阿诚转头一望,十点钟方向,护栏后头有人,他开了两枪,一个撂倒了,一个掩入车里。   三点钟方向枪响,明楼俯了一下身,把抱在手里的人挡住。子弹划过耳边,风是烫的。   阿诚回头,车灯晃眼,他的手腕支在明楼肩头,循声开了两枪,那个方向没了声息。   对方的后援到了,车一辆一辆刹在护栏边,车门打开成了掩体,枪声响成一片。   明楼的车停得不远,子弹像雨一样打在车上,赶不过去了。   荒郊野外,迈过路堤,就是成片的芦苇。   明楼向芦苇丛跑,身后子弹追过来,阿诚又连开数枪,倒下去几个。没子弹了。   一人多高的芦苇一丛一丛分开,又合拢,望不见路灯了,阿诚放下枪,搂紧了明楼的脖子。   明楼的脚步没有慢下来,他一边躲开扫在脸上的芦穗一边说:“没事了,就下来自己走。”   阿诚倚定他肩头,赖着不动。   明楼笑了笑,没让他瞧见,往更深处走。   阿诚抬手拨开一帘一帘芦穗,人渐渐清醒了。   他见过这片白芦,在梦里。是他的一处记忆,也是一个预言。   他想,这就是终点了。   有几句话,不说就来不及了。   “哥,你听说过董岩么?”   “你今晚放倒的那个董岩?”   “是,也不是。”   阿诚说,空军有过一个董岩,三十几年前在边境警备队,遇上邻国巡航机越界,他执行驱逐任务,和对方发生冲突,两边都坠机了。后来生还,平步青云,一直升到国政院军事顾问。   他说,对比了董岩入伍那年采集的虹膜数据,和如今这位并不是一个人。他说,翻了那几年的报纸,坠机证据很确凿,有人质疑生还者的身份,当时力排众议的,是汪芙蕖。   五年兜兜转转,两句话就说完。阿诚心底清明无比,知道这会,是真的回光返照。   明楼说:“我知道。”   阿诚又说,苏老师是国家会议委任的特别检察官。她说姐姐……可能不是意外。   那是在明台的小学毕业式上。   阿诚来晚了,小家伙们正合唱毕业歌。观礼席一层坐得太满,苏老师领他上了二层,两个人并肩倚栏,向下看着小朋友里头最好看的那两个,钢琴伴奏,还有领唱。   歌快唱完了,苏老师说,她受命调查汪芙蕖已久。   明楼说:“我知道。”   他找了一块空地,把阿诚平放下,俯过来吻他。风衣,衬衫,一件一件扯下去。   也许是想明楼想得狠了,临了还做这样的春梦。阿诚双手环住明楼,迎上他的吻。他模糊地想,这个世上,还是别的世上,能牢牢抓住这个人的,就只有这么一会了。   布条洇透了血,明楼解开它,取出一小瓶药,洒在伤口上,阿诚疼得叫了一声,想起不是地方,又收住,余下一半全是委屈。   明楼想笑。从前缠绵起来,倾尽所有地对他好,也没听他这么千回百转过。   他把阿诚身上褪下来的衬衫撕成几片,揽到身后,一绕一绕把人缠起来,力道大了,阿诚一疼,就咬了他的脖子一口,他以吻来镇压,他就推他,推不走,就在背后打了他一拳。   阿诚把余下的力气全都用上了,挣扎得好像明楼欺负他似的。伤心,也全都用上了。   他想人到了最后,真的说不出什么心里话。   他想说他有多喜欢哥,他想用一个从没用过,也从不敢用的字,来描述他的喜欢。可又一想,他哥是正经人家,他说了那个字就撂开手,像个骗子,对不住他的话,还不如不说。   阿诚没力气了,对周围动静一无所觉。   明楼听见了沙沙声,不是风。有人正沿血迹找过来,手电光在芦叶间忽明忽灭。   他把阿诚的伤裹好,风衣拢好,又脱了外衣,盖在他身上。他摸到他的枪,装上弹夹,握进他手里。他抓过他的两只手,叠在一起,压住出血点。   他哄阿诚说:“伤口不深,血流得这么快,是你静不下来。别说话,别动,除了我,什么都不许想。”   八成伤了近心血管,才裹上几层,血又渗出来。他没告诉他。   阿诚心里明白。他说:“明台的选修课,没选艺术,他选的是社会。”   明楼说:“我知道。”   什么都知道。   阿诚说:“你怎么这么,坏。”   那个字念得很轻。   十米开外光线一打,有人来了。   明楼解了手表,扣在阿诚腕上。表壳里有追踪器,王天风的人很快就能找到他。   他吻了一下阿诚的额头,悄声说:“还能更坏。”   说完站起来,往远处跑。静止的芦苇丛,一下子动荡起来。   那伙人打了唿哨,咬住那道行迹不放,脚步和喘息,从阿诚身边一掠而去。   大片芦苇上空,枪声又远又稠,像天边的闷雷。听不出哪一声是明楼的。   密不透风的黑暗来临之前,阿诚恍然记起,明台快十五岁了,还没给他讲故事。   他想等明楼回来,听明楼讲,就像明台小时候,两个人挤在单人沙发里,听他讲“砍掉他的脑袋”一样。 ☆、叁拾壹 凉河水边有一大片芦苇丛。 脚踏车穿行在里头,绕开茂密的这一丛那一丛,一打铃,惊起一群又一群小鸟,扑棱棱绽开羽毛,成行飞到火烧云里去了。 青瓷乘在明楼前头,张开两只小手,好像也飞了。一朵一朵芦穗毛茸茸漾在手心,摸着像云。 听着水声了。明楼把青瓷抱下脚踏车,让他等一会。他一个人,往芦苇丛深处跑。 他一边拨开芦穗,一边回头顾了一顾,青瓷守着脚踏车,踮起脚目送着他,小脸渐隐在一丛一丛合拢的芦苇中。 不能让他等太久。 河岸近了。芦苇丛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塘,水没了足踝,又没了小腿,有蜻蜓了。 红蜻蜓栖在白芦上,这一支才抽穗,上头还湿漉漉的。 明楼轻手轻脚,把整支白芦摘下来,蜻蜓振了振翅膀,又在芦穗尖上落稳。 他蹚水回去,想着青瓷的小脸,一点一点笑开的样子,一步赶着一步,看着蜻蜓,眼睛也不眨,好像盯紧了,它就飞不走似的。 脚踏车还在,小人不见了。 明楼心头一悬,喊了一声“青瓷”,芦苇沙沙,没人回答。他记起,小家伙认生,还没同他说过话。名字,是他问起,青瓷在他手心一笔一笔写下的。 一定是等急了,追着他往芦苇丛里跑,迷了路。 明楼一转身又扎进芦苇丛里,一边喊那个名字,一边劈开一丛比一丛更密的芦苇。 风停了,芦苇轻摇,火烧云隐去,快入夜了。 不远处有一把芦叶,细碎地动了动。明楼站定,压住喘息听着。心静不下来,只听见远远的河声。 他想青瓷是不是跌倒了,扭了脚。是不是躲起来了,在不出声地哭。 风声又荡起来,明楼转过身,小小的身影穿过一重一重芦苇,分开一捧一捧芦穗,脚下绊了一跤,一头扑在他膝前。 “抓住你了。” 那是青瓷对明楼说的第一句话。他那么害怕,连认生都忘了。 明楼蹲下扶他,小家伙挣扎着爬起来,明楼在唇上比了个收声的手势,小家伙顿时安静了,仰头等着,明楼凑到他耳边说:“你早就抓住我了。” 说完,揽膝一抱,把小人托在芦穗尖上,转了几个圈。小家伙吓得叫了一声,埋下头,搂紧了明楼的脖子。 红蜻蜓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的。 青瓷擦破了膝盖,明楼载他回家,他们的家。 天全黑了。青瓷坐在后头,搂在明楼腰上,一路上絮絮地说了好多话,后来睡着了,还着了凉。 他好像把明楼来之前那七年里,憋在心里的话,都说给他听了。 第二天又是不声不响的。他怕说多了话,明楼不喜欢他。 阿诚又失去了明楼的消息。 那天夜里响在芦苇丛上空的,闷雷一样的枪声,一直一直响着。 他记不起儿时,只依稀觉得,芦苇丛就是终点了。 可是,明楼不许。 明楼要是不许,他多想一觉睡下去,也得起来。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 在梦里,他无尽地拨开一丛又一丛白芦,明楼一直在前头走,他抓不住,追不上,也喊不出声音。 伤好得很慢,要是只有它,日子还能继续。 可是,还有手表。明楼临别扣在他腕上的,一只会走的手表,搅得他心绪不宁。日和夜都无处安放,枕头底下太近,大衣口袋里又太远,他怕听见滴答声,更怕听不见。 这么折磨了一个月,就急着出院了。 国政院那场追捕,后来不了了之。阿诚打探过,伤亡报告上干干净净,没有未公开信息。 明楼有没有全身而退?也许王天风知道,可是,窥不破半点端倪。 王天风给阿诚排了值班,不许下现场,不许上指挥车,没说为什么。 要是夜班,小朋友放了课就来陪。 两个人一人占着书桌一边。小朋友低头写几笔,抬头瞅一瞅阿诚,阿诚目光一扬,他又赶紧用功,这么对付了书本,裹着毛毯滚在沙发里,说一会白天的事,困得接不上话了,就小声叫着哥,哥,舍不得道晚安。 明台上了中学,就不怎么叫阿诚哥哥了,也不再提大哥。他不知道大哥还在不在,所以只叫哥。有时候他想,也许从来就只有一个哥哥,守着他,就什么都守住了。 哥坐在沙发沿上,捏着他的手,等他睡了,往他的背包里塞几块小熊饼干,他都知道。 小熊饼干是双份,有明台的,有锦云的,他要求不多,这么梦着,就睡得安稳。 咖啡又是新煮的,像等着什么人回来。 门开着,王天风敲了一下,阿诚滤着咖啡,没抬头。 这里一切还是原样,只换了一帧照片。王天风荡到书桌前,拾起它。 记得之前那一张,阿诚才十五六岁,抱着一个更小的,身后是家,是一树一树梧桐。小家伙拼命往阿诚怀里扎,小手攥紧了他的风衣搭扣,一团小脸泪花花的。 这一张梧桐树长高了,小家伙不哭了,手里端着一支水喉,不浇树,扬过来,洒了一镜水花,像小战士头一次摸到枪,不知有多得意。 王天风唇角才微微一勾,一把日色就晃在他脸上,他眯起眼睛,转头迎着。 风大。阿诚挽着百叶窗,把敞开的窗拉拢了几分,那面玻璃半对着夕阳照过来,恰好刺着他。 小家伙是阿诚的命,比命还宝贝些,生怕他多看几眼。 王天风搁下照片,踱开几步,就着茶几坐下了。 他持着滤杯沥了沥说:“‘董岩’死了。”端起咖啡抿了一口,又说,“是突发心梗。” 风把百叶窗吹起来,许多话,就在沉默里不言自明。 真的董岩三十几年前牺牲了,后来的“董岩”,是邻国借汪芙蕖之手,在这个国家埋下的暗哨。渗透是从这两个人开始的。 本以为汪芙蕖一死,“董岩”就是情报树的中枢。没想到“董岩”也死了,情报树的掌控者恐怕另有其人。 阿诚向窗外出了一会神,转过身问:“会是谁?” “好好想想。”王天风往沙发背上一靠,鼻尖在杯沿掠了掠。 阿诚不说话。 “表面上疼爱侄女,关乎家族存亡的秘密,还是得交给亲儿子。”王天风说。 阿诚眸子一寒。“汪家那么有权势,怎么肯让人呼来唤去?”声音也是凉的。 这孩子一向红炉点雪,偶尔点不透,倒招人喜欢,王天风欠身,咖啡杯落在茶几上。“权势是什么?” 阿诚垂目想了想,说:“人际关系。” 王天风问:“怎么来的?” 阿诚迟疑了一下说:“资本。” 他明白了。王天风合目点头,说:“汪芙蕖和邻国一定有交易,怎么达成的,有什么目的,我们至今还一无所知。” 汪芙蕖不是恰好赶上凉河事件,才让它成为1076号法案的支点,凉河事件是有意制造的。 假如明楼没揭出那段隐情,1076号法案原本计划的,恐怕是一场以限制凉河自由战线恐怖行动为名的长期军事占领。 王天风打断了阿诚的揣想,他说:“查下去,和汪家往来密切的要员也不会简单。不过,那就是苏老师的事了。” 阿诚一诧:“你知道苏老师?” 王天风扬了扬眉毛:“看着是个大人了,怎么这也要问。” “不说这个了。”他啜着杯沿,一小口一小口,等咖啡的苦化尽,把几页纸在茶几上抚平,转了个方向。 阿诚接过来,有一行字尤其分明:限期调任凉河通讯站站长兼联络人。末尾落着调令生效的日期,就是后天。 目光仓促地一扫,他安静地坐下了。 这一个多月,他的伤,明台没有多问过一个字,可他知道,小家伙吓坏了。他只顾哄着他定下心来,回凉河的事一个字都没提。 王天风又杀了个猝不及防:“你回了凉河,家里小孩怎么办,想了么?” 想了。好多次。 一落雨,阿诚就想把明台领在南窗下,给他讲,雨的那边有一条河。 河的那边有白芦,白芦过去有巷,有屋,有云有树,树的那边,又是雨,雨里,有一个家。那是阿诚哥哥长大的地方,是大哥工作过的地方,是阿诚哥哥见到大哥的地方。那个地方,阿诚哥哥想念,却不记得,惦着回去,又害怕。可是,有了明台,他就什么都不怕了。 好多次,阿诚想问小家伙,许不许他领他回去一次。 小家伙会答应么?小家伙的大哥,会答应么? “我给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。”王天风站起来,整好衣襟,往外走。 “不行。”莫名地,阿诚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。 王天风缓下步子,回过半边脸说:“看来,你和我想的一样。” “我哥会杀了你。”话一出口,阿诚蓦地记起,毒蛇从凉河回来,为了护着青瓷,也想了一样的法子。 王天风踏出门去了。 分别那天,阿诚揽着明台,在月台边立了好久。看了好多火车,来了,又走了。 要不是明台搂住他的腰,偎过来,他都没发现,小家伙长到他的第二颗扣子了。 小家伙在他心口挨了一会,忽然仰头问:“带了么?” 阿诚想起什么似的,风衣上下摸了摸,一脸对不起。 等明台捻着他的衣襟,不高兴了,他才从风衣内侧口袋里,小心地取出一只纸飞机,向他眼前一晃。 明台一看,把脸埋到他怀里,笑了。 左肋的伤,让阿诚昏迷了三天两夜,他困在重症监护室里,医生隔两小时来看一次。 门一打开,就飞来一只纸飞机,降落不到阿诚的床上,只得落了好多在床脚,有二十几只。飞行家后来摸出了门道,就一只比一只飞得近。 阿诚一醒来,有一只纸飞机,将将停栖在床沿。还是远,他欠着身子,屏着呼吸,咬住好多疼,流了好多汗,才够到它。 他醒着,撑到门又开了,抬手,扬了扬纸飞机,看见小朋友扒在门缝,小猫一样冲他笑,还抹了一把鼻涕。 当时攥得太紧,手心都是汗,纸飞机揉皱了,明台接过来,抚了抚,又掖回阿诚的口袋,拍了拍平。 “说好了,我每个礼拜给哥写信,哥收到信,得给我回电话。”明台伸出小拇指,要同阿诚拉勾。 “写什么信,要是有空,就多读几本书。”阿诚把整只小手捉在手里,捏了捏手心,低声说,“我保证,每个礼拜给你打电话。” 明台皱着鼻子抗议:“又不是什么话都能在电话里说的。” “知道不能说你还说。”阿诚刮了一下他的鼻子。 明台不吭声了。他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,那一瞬间,阿诚哥哥的样子,怎么好像大哥。 火车又呼啸着来,呼啸着去,一片轰然里,明台轻轻说:“阿诚哥哥。” 他好久没这么叫他了。 阿诚低头望着小家伙。 小家伙说:“以后明台不在,你不许生病了。” 阿诚一笑,小手指勾住他的,一指一指拓过去,拇指同他的拇指满满一按,掌心向掌心轻轻一击,成交。 苏老师领着锦云,来火车站接明台回家。 走的时候,王天风正来。 明台喜欢所有像两个哥哥一样穿着制服的人。他和锦云对视了一眼,两个人立定了,松开牵在一块的手,挺直身板,仰起脸,齐齐向王天风敬了一个军礼。 那是初见。 王天风目不斜视,点了个头,算是还礼,就大步踏过去了。 郭骑云挤过人群,追上王天风,又回头多看了两个孩子一眼。 他看见王天风笑了一下。他从没在那张脸上见过那样的笑容。 王天风立在人潮中,没有走近。 阿诚没想到王天风会来。 他隔过车窗,目光闪避着人群,追着这个人。没来由地,想起他吼他的那句话,“那是你没见过,别人都是怎么蹚过来的”。 姐姐死于雁渡桥上一场车祸。后事,是王天风打理的。 听守墓人说,这个人坐在姐姐墓边一整天,临走时,吹了一支口琴,《魂断蓝桥》。 姐姐性子烈,见了毒蛇的阵亡通知,一个电话打到了王天风办公室。 “你们两个,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?你们说对方要是死了,就背着他的尸体,爬也要爬回来见我,如今一个活不见人一个死不见尸这是在做什么?” 王天风抓着电话,肩背笔挺,一动不动。 “一张不疼不痒的阵亡通知就想蒙混过去,你们把我当什么了?” 王天风想说她弟弟还活着,正乘着回来的火车,可是汪芙蕖坐在沙发上,他挂了电话,什么也没说。 汪芙蕖一走,王天风就往机场赶。 从这个城市到雁渡桥,飞机两小时二十分钟,城际列车五小时四十分钟,驾车要十小时又几十分钟,步行要十天又十几小时。他困在半路,积水齐着前轮,车熄了火,这辈子都到不了。 他们都说,王天风是一台精准的机器,连他发火的参数也是运算得来的。那天划在那张脸上的眼泪,只有一窗大雨知道。 火车出站了。 阿诚想起,王天风给姐姐吹的那支歌,还有一个名字,叫《友谊地久天长》。 途中遇雨,一路上走走停停,迟了一昼夜才到。 阿诚一个人走下车厢,是傍晚了。 一城大雨忽然一止,好像见他长得这么高,遽然愣了一下,云边日光一闪,风一认得他了,雨又泼洒下来。 阿诚把行李搁在无人的月台上,没有撑伞。回家,不需要这些。 小镇重建后,雨又落了十年。 青石板的裂隙里又绽出一丛一丛紫花地丁,檐头墙脚又爬上一道一道青苔,街巷还是谜一样长而窄,记忆一样弯曲分叉,一间一间小屋紧挨着,绵延不尽。 梦里的血和火,没留下什么痕迹。 从前的中心广场,堆着小镇最后一片废墟,尽头立了慰灵塔,砖瓦和灌木相抱而生,没有路。阿诚一个坎一个坎攀过去,采了一小把野花。 慰灵塔上刻了凉河事件的始末,和一千多个名字。还有很多死者,没有名字。 阿诚放下花,倚着塔半跪下来,脸在湿凉的大理石上,静静地挨了一会。 终于,那一夜所有人的苦难,都是他的苦难,所有人的疼,都是他的疼。雨里逃学的,巷里蹚水的孩子,都不是他,又都是他。雨下了满山满河,他没有哭。 临走时,阿诚拾了一块小石子,在塔的基座上,写了两个名字。毒蛇。青瓷。 他知道,风雨要来,名字要被忘记。可是毒蛇和青瓷,会以最后那一夜的样子,永远在一起。 调令上写着凉河通讯站的新址,阿诚立在巷口打望,找不着路。 檐下躲雨的孩子,探了好久小脑袋,终于三个两个,小手遮着头,小脚踮起来,踩着水洼,从阿诚身边跑过去,一人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米糖。 阿诚回头,雨淌成了河,几个孩子跨着河,小羚羊似的,左一跳右一跳,推着搡着跑远了。他知道黎叔为什么喜欢这里了。 这个国家最后一寸温柔的土地,那么多年,那么多风雨,它还是没有一点芥蒂。 他往巷子深处走,步子快了,像有人在尽头等着。一边走,一边把扣子一颗一颗解开,制服褪下去,落在地上,他奔跑起来,水花一朵一朵,追着他开。 不需要问路,这屋,这巷,走到哪里,都是他的家。不需要记忆,这树,这云,这片土地,都是他的记忆。他终于要回去了,回到最初见明楼的样子。 哥,你初到凉河那天,我给你塞过一块米糖么? 边境特别警戒区司令官,是几个月前任命的,代号叫眼镜蛇。 从前在陆军服役,跟上级不对付,调来这个边远小镇,还降了半级。 这半级,把林参谋难住了。 重建的凉河通讯站,编制上是边境特别警戒区的一部分。可是军阶上,新站长比司令官高出半级。 新站长来了,谁向谁报到?他这么问了。 司令官却问他:“人到了么?” 林参谋支吾着:“好像是到了。” 司令官立在窗前,回头看了他一眼。 林参谋马上说:“行李落在火车站了,没见人。” 司令官转身,目光停在门边,墙上挂着一幅军事地图。 林参谋想起来,添了一句:“巷子多,迷路了。” 司令官走过去,从书桌上拾了一支铅笔,在地图上打了个标记。“去接一下。” “这是凉河通讯站旧址。”林参谋提醒。 “就是这儿。”司令官重复。 “接到哪儿?”林参谋蒙了。 “接他回家。”司令官说。 手边的茶凉透了,明楼才抬头,瞥了一眼书桌前的新站长。 立得像棵小树。可是,没穿制服,一身的雨,不像样子。 “你迟到了多少个小时?”明楼开口就问。 门敞着,林参谋领着勤务官站在廊上,都捏了把汗。 阿诚看了看司令官的脸色,垂下眼帘说:“三十一个小时。” “是六十九个小时。”司令官纠正。 “我坐火车来的。”阿诚辩解。 司令官驳回:“东边有军用机场,你不知道?” 静了一秒,阿诚说:“知道。” 林参谋松了口气。扛得住就好。 “我有个哥哥,十几年前来的时候,坐的是火车,他那一路看过的,我也想看看。” 林参谋一听,心又提起来。 “看见什么了?” 阿诚没吭声。 “说话。” “一直下雨,没看见什么。”阿诚望住明楼。 以为走你走过的路,看你看过的地方,就不想你了。 上了火车才明白,风那么大,岁月那么长。 想着你,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你,想着或许,你也想我,你也不知道,还能不能见我。 你和我,就这么走了好多路,看了好多地方,一切都是一样的。 “路不好走也不来个电话,到了也不打声招呼,出了事谁负责?”明楼的气还没消。都忍了好几天了。 “你。”阿诚如实回答。一记眼刀飞过来,他立马改口说,“您。” 林参谋放心了。年轻人,挺有办法的。 控制室的技术官一路小跑过来,林参谋一把没拦住,他打了报告往里一冲,才发觉不对。 门里门外是不一样的季候,里边的两个人不像争执,也不像和睦,好半天没说一个字,别人却插不上话。 他愣了一会,司令官的目光扫过来,才正了正身子说:“镇上的监控线路突然中断,没查出故障,怀疑是入侵。” 司令官沉默了一会,对阿诚说:“你先去看看,回来写检讨。” 阿诚跟在技术官后头出了门,门里的人又叫住他,说:“留几分情面。” 他回了个头说:“明白。” 明楼是说,对方在试探虚实,他们要隐蔽实力,应对不能十分周全。阿诚明白。 雨一直下到深夜。线路还没恢复。 警戒区的安全屏障,是这里的技术官自己写的,不严谨,还有点过时,阿诚一边测试一边改,水都没顾得上喝。 勤务官站在控制室门口,说行李放在走廊尽头的储物间里。 “衣服都湿透了,还是换一身,晚上冷。” 这话是有人让他带给阿诚的,那个人不许他提。 阿诚谢过勤务官,找到储物间,开了行李箱,最上头掖着一只布偶。 五年前分别时,明楼携在身边的,明台的布偶。 阿诚换了一件衬衫,走出这栋小楼,空立在台阶上。 勤务官没去多远,想起一件事,又折回来。 “眼镜蛇来的那天,营地上点了篝火。今天太不巧,遇上这么大的麻烦,忘了欢迎你,要不,给你吹支歌,你喜欢听什么?”他从皮夹克里,掏出一把口琴。 阿诚说了歌的名字。 勤务官一怔。营地篝火那夜,那个人点的也是这支。 口琴声最初是喑哑的,淹没在雨声里,渐渐地一声一声荡起来,升上去,把雨拨开,夜也拨开,吹拂得河水听见,白芦也听见。 是姐姐墓边,王天风吹的那支歌。是暮光里,明楼吻着阿诚,低唱的那支歌。 楼外是小操场,过去是树林,明楼站在林边,打着伞,看着阿诚。 那双惯于望入黑夜的眼睛,四周一顾就找到了他。 叛逃的巡航机迫降在四季峡,机组有六名空军现役军人,邻国劫持了他们,以这六个人质的生死,控制着明楼。 明楼取得了警戒区司令官的身份,却没有得到完全信任。办公室被监听,行动被监控。 他想这一切,阿诚很快会知道,会卷进来,他们之间怎么欺瞒,从来没有远过一场雨。 迟到了几天,像等了几辈子那么久。可是见了他,几辈子的时光,又一眨眼就过去了。 故事才结束,岁月又要开始,那些未说出的话,未能还给他的记忆,已经不再重要。 ☆、叁拾贰 青瓷住进了明楼的宿舍,才尝着了一上学就等放课的滋味。 他没什么玩伴,一有空,就独个跑到高高的铁栅下。小手攥着栏杆,小脸向着街巷,小脑袋想着回家的那条小路,转几个弯,过几道渠。 小鸟飞来,他就想问它,飞没飞过他的家,看没看见哥哥。他盼着铁栅忘了上锁,他好探开一条缝,像小鸟一样挣出去,飞回哥哥身边。 飞不出去,他就闭一会眼睛,盼着一睁开,哥哥恰就在铁栅外头。 有那么几回,明楼过午来看他,手帕里包着几块菱角糕。 青瓷拾着一块菱角糕,小手穿过铁栅,擎在明楼的鼻子尖,要他尝第一口。 你一口我一口,两个人把菱角糕吃完,说一小会话。青瓷没什么话,明楼就搂他一会。铁栅也一并搂在怀里。 青瓷伸手,绕着明楼的脖子,铁栅的冷和疼,就硌着他的脸他的肩。他从小捱过好多冷,好多疼,从没有一种,那么舍不得。 凉河小学重建了。阿诚立在铁栅外头,没记起这桩过往小事。他在看明台。 运动场边,几个孩子追跑在小树林里,明台隐约就在那中间。 一笑里绽亮的脸,一跃中拔直的背,依稀还是小家伙七八岁的样子,可一眨眼,又半点也不像了。 小小的明台,打定主意让阿诚哥哥捉不着,一边奔跑一边回头,拦也拦不住地长大去了。 阿诚来时穿过集市,在一间汤水小铺点了一碗素面,店家把找回的零钱,和着一枚通讯器,一把交到他手里。 通讯站就他一个人,他逛到凉河小学的路上,就把抵达后一个月的站务汇报完了。 那边准备收线,阿诚忽然说:“眼镜蛇一个人去了凉河北岸,一直联络不上。” 明楼除了警戒区司令官,还有别的身份。他察觉了,需要印证。 那边开口,是个肯定回答:“任务线路不同,他的事你不必介入。” “是他介入了我的。”阿诚又试探了一步,“有人限制了他的行动,想借我的反应,摸清我们的底细。” 他猜明楼和那一岸有往来。那边听懂了。 “这也很正常。”字句节省,没有否认。 辗转了数个日夜,答案就在一瞬间得来,阿诚沉默。 最后他问:“我什么反应都可以?” 通讯器那头,王天风似乎笑了笑。 “在凉河你是上级,当然你说了算。” 警戒区医疗所很小,一层诊室,二层病房。 明楼在廊上走得很急,后头的人落了两三步远。 “医生说他来的时候,身上就有刀伤,没好利落,遇上这天气复发了。”林参谋追上来。 才入夜。门一打开,卷进一室风雨。 明楼在门口站住,一行人的脚步声也止息了。 只余林参谋一句话:“这儿比不了城里,没什么特效药,怕是得扛一阵子。” 病床倚在窗下,阿诚依着床头,纸笔垫了书本,向外观望一会,在纸上涂几笔。 他看见来人,欠身向床沿一扶,那张纸就落在地上。 明楼走过去,拾起它。 画里是窗外那一树小叶刺槐,开着半树小白花。 纸边勾了一帧病房的草图,上头标记了一只监控探头。 明楼把画还给阿诚,拉过一把椅子坐下,盯着他看。 门没关。一个月了,两个人还没单独说过话。 阿诚只望了明楼一眼,就敛住目光。 他知道,明楼去见了那一岸的人。他想一寸一寸打量他,一字一字盘问,有没有受伤,瞒着什么心事。他想多看明楼几眼,又怕给人知道,他那么想他。 蓦地记起,这当口,得客气几句,阿诚说:“这也不是什么病……” “我知道,就是想看看你,又找不着借口。”明楼说。 阿诚没接上话。门外有手下,门里有监控,这人真没遮拦。 明楼抿出一笑:“不是说,小时候在这儿待过么,怎么一回来就生病,长大了,倒认生了?” 听出了不寻常。心跳抢了几拍,手心也冒了汗,阿诚镇定了一下,说:“近乡情怯。” 从明楼的话里,阿诚隐约明白,他们的关系,要揭开一半,为了掩住另一半,却又不很明白。明楼瞥见他的手在攥紧,问他:“你怕什么?” 阿诚的手缓缓松开,像做梦似的,说了一句心里话:“怕你在等我,又怕你不等我了。” 明楼听了,声色不动,眸光却灼着他,问:“怎么才不怕?” 这是有心为难,阿诚转开眸子,说:“不喜欢你,就不怕了。” “那就别喜欢了。”明楼不肯放过他。 阿诚笑了,答不上来。他哥的情话,像刑讯。 这才想起,有好久没叫过哥了。 明楼平淡地坐了一会,站起来,牵住阿诚手里的画纸,阿诚不给,也不肯抬头,明楼轻轻一扯,把画夺在手里,折好,揣入口袋,踏出了病房。 深夜又发起高烧。 阿诚梦见一场大雨,明台才三四岁,在雨里一直跑,一直哭,一直找不着哥哥。 醒了,又是夜晚,窗外无雨。 小家伙绵绵的哭声,还绕在枕边挥不去。身上的旧伤,在惴惴地疼。 阿诚一侧身,梦里的泪就淌下来,有人挨过指节,从他眼角拂去了。 是明楼,半个身子倚在他床头,搁下半本诗,低头看着他。 阿诚抬手,向明楼身侧,指尖够上他的指尖,碰了一下,扬了扬眸,明楼的目光还笼着他,他把那指尖勾住,那手指也弯起,勾住他的。 两个人不说话,孩子似的牵缠了一会。 阿诚仰头问明楼:“这样就可以了?” 他还是不很明白,在明楼的勾画中,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样。 明楼把那只手整个拢住,回答:“也可以这样。” 阿诚的手蜷在那手心里,安静得像一只睡着的小鸟,高烧正退下去,指尖泛着潮意,他问:“还有什么?” 明楼笑了:“你还想有什么?” 阿诚撑起身子,倾过去,偎在明楼肩头,闭上眼睛。 明楼两只手臂环过来,把人圈在怀里,对他的耳朵轻声说:“贪心。” 阿诚唇角漾了漾,一枕安稳了,就困得不肯睁眼。 明楼任阿诚浅睡了一会,向他眉心吹了几口气,搅得他醒来,叫他吃点东西再睡。 阿诚这才瞥见,墙角小桌上点着一只酒精炉,炉上隔水温着一碗粥。 明楼把粥端给阿诚,说医疗所的饭菜送来过一回,看着不合口,就找了个炊事官煮了碗粥。 白米煮青菜。阿诚就着碗边尝了一口,缓缓咽下去,又抿了半口,忍不住说:“你这儿的炊事官做饭都这样?” 明楼没说话,拾起匙子,啜了啜,终于,还是没说话。 阿诚又专心地咽了半口粥,冒出一个念头,他说:“通讯站要是没事,我过来陪你行不行?” 明楼把碗夺过来,走到小桌边放下,熄了酒精炉,一边说:“你又不是我……”想起一个词,没说出口,只说,“不是我什么人,怎么陪?” “给你做饭、泡茶、煮咖啡。”阿诚说。 “只做饭泡茶煮咖啡可不行。”明楼说。 “那还做什么?” “我说做什么,你都答应?” 明楼在阿诚身边坐下,抓过他的手,拇指在手心,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圈。 阿诚身子一正,说:“答应。”是挑衅。 明楼扬着目光,同他相持了几秒,凑近了说:“我舍不得。” 阿诚脸红了。这事只好搁下不提。 到了半夜,疼一上来,人就昏沉下去。 明楼走前,给阿诚理好了病服,掖好了被子。 阿诚忍着疼,听明楼若有若无地交待了一件事。 他说,凉河通讯站那栋小楼,1076号法案没有废止以前,是完全军事管制区的一处哨所,檐头墙角少不了耳目,你和上头联络,得找保密条件好的房子。最好是旧房子。 收拾妥了,明楼吻了吻阿诚的耳廓。“找到了告诉我。” 门开了,又无声阖上,风声一荡而去。夜更沉了。 找房子,不会引起怀疑么? 对了,是为私会情人。 难怪明楼要揭开这层关系。 阿诚恍惚地想,明楼手上裹着一条手帕,头天见他时没留意。 他又有了一处,他不知道的伤。 ☆、叁拾叁 阿诚撑伞穿过窄巷,停在尽头小院门口。 有人来过。 他清早出门,把几滴白蜡点在合页上,白蜡凝了,合页一转动,它就要剥落。 阿诚低头看着门下,青砖上有细碎的白蜡屑。 他静立了一会,收伞,轻推着门,踏入小院。 一地风吹来的青草,雨打落的黄叶,檐上是苔,檐下是藤。 阿诚把伞倚在墙边,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钥匙,转开门锁。 屋子很小,砖墙清扫过了,地毡是才换的,家具还没几件,角落里搭了一段木梯,明楼一阶一阶步下来,很缓,阿诚一进门,他就停在末一阶上,不走了。 “哥。”阿诚叫他。 读书那几年,周末一回到家里,小朋友就像一屋子的小猫小狗关了一整天似的,一头扎过来迎他,明楼在二楼书房,扶门探一探他。他就抱着小家伙,仰着头,这么叫他一声。 几天以前,他头一次踏进来,就在等待这一刻。 凉河是毒蛇和青瓷的,小屋是明楼和阿诚的。他们曾在这里初见。久别之后,还是初见。 他会和他说什么,他又怎么回答他。阿诚无法想象。可是见了,又不过是一句有的没的。 “我都没准备好。”阿诚说。 他换下风衣,路过小沙发,搭上去,在明楼跟前立住,仰头望他,有意见。 明楼幡然一省,说:“我忘了,见你应该打个报告。” “要提前三天打报告。”阿诚说。 几天工夫,只够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,楼上才有个卧室的样子,楼下厨房还荒芜着,连家常的四菜一汤也做不成。 明楼俯过来,扬起他的下巴。“以往经验,现在打也来得及。”说着,吻在他唇上。 这个吻沉沉的,迫得阿诚退了半步,他像一枝抱生在崖边的树,搂紧了明楼的脖子,承住他的吻。 惦念了好久的唇齿,一息一息认出来,采拾、煨暖,明楼捧着阿诚的脸,抵着他的额头,说:“这个时候要闭上眼睛,教官没教过你?” 空隙窄仄,阿诚小心地喘息着,反问:“那么多教官,你说的是哪个?” “你喜欢哪个?”明楼的鼻尖压住他的。 阿诚环住明楼的肩,尽力一抱,安静地停留了一会,下定决心似的说:“先做饭。” 搬来那天,阿诚拎着白茶致意邻居,那几家人送了回礼。一小罐橄榄菜,一小块腊肉,几个鸡蛋。储物柜里还有泡面。 橄榄菜的小罐一启,腊肉的纸包一揭,厨房里生出一点家的味道,明楼扶在门边看着,阿诚想起没有咖啡,在炉上暖好一杯水端给他。 拌着橄榄菜煮了两碗面,又蒸了一碗腊肉蛋羹。 楼下没有桌椅,小沙发只容得一个人坐。阿诚四下看了看,把饭菜摆在木梯上,小沙发推到跟前,等明楼坐下,自己就坐在木梯的末阶。 上一次一桌吃饭,都不记得是什么年月了,阿诚不时抬眼,就着哥好看的样子,咽下好多话。 腊肉埋在蛋羹底下,沁着一点酱红,明楼拣出一片,往对面碗里一递,两双筷子就抢到一块,阿诚也夹着一片,向他碗里来,都犹豫了一秒,阿诚撤回筷子,埋头扒了几口面,明楼望了他一会,才又动筷子。 这顿饭没别的话,末了,明楼把一只药瓶轻放在阿诚坐的那一阶上。 阿诚搁下碗筷,瞥着它不吭声。 “解释一下。”明楼说。 那是行动偶尔用得上的一种药,体力透支了,也能维持个把小时敏捷、清醒。只是药性很烈,遇上沉疴旧疾,兴许还能送命。 阿诚就是这么刀伤复发,进了医疗所。 他早晚拾掇小屋,忘了把药收好,这一会,都想不起明楼是从哪儿找到它的。 只好如实说:“你去了北岸,几天没回来,我猜是过了河,让他们困住了。我要是查实上报,他们恐怕容不得我留在这儿,要是不上报,他们免不了怀疑我知道了点什么,我反应得不明不白,他们才会放了你,想别的法子试探我。” 明楼沉默地听完,说:“想抄行动守则了。” 行动守则第十条:任务线路独立,执行者不得私相授受,不得交叉、替代。如遇紧急事态,报告后撤离,不得自主营救。 阿诚欠身,半跪在小沙发边,枕上明楼膝头。明楼不为所动。 “就不能罚点别的?”阿诚把明楼的手握过来,一边说着,指尖在他手心画了个圈。 明楼反手一扣阿诚的腕子,目光冰凉地锁着他,波澜不惊地说:“你想得美。” 阿诚抬头看了一眼,仍挨在明楼膝上,任他擒着。 “哥罚我,可算越权了。” 冷不防,明楼拎着衣领一提,把人搡在沙发里。 “就越权了,怎么样?” 手别在身后,腕子扭得生疼,阿诚咬了咬牙,说:“我怕他们难为你。” 话一出口,明楼又把那只腕子一拧,力道加了两分。 “别说得那么好听。” 阿诚想,没真生气。他哎呦了一声。 明楼手劲儿缓了一分。“你就是不相信,你不折腾,我也有办法回来。” 阿诚喘了口气,挣着身子转过来一点,说:“也怕你难为你自己。” 静了几秒。明楼松了手。 那一岸的人安排了清除计划,为了断他后路,命令他亲手执行。 他说服了他们。他说阿诚曾经是他的手下,他的地下情人,是他可以控制的人。他说,清除了这一任站长,还有下一任,不如由他绊住他,等待时机策反他。 他没对阿诚说。 “哥你别多想,我也有我的目的。” 手腕发麻,阿诚忍着,撑住沙发靠背,爬起来。 “一直没机会在警戒区待久一点,这次进医疗所,我借着散步,把警戒区的地面监控都检测了一遍,邻国控制的,我们可以留下一部分,暗中换掉一部分,这样……” 这样,警戒区就可以一步一步脱离他们的视线,镇上也是如此。 阿诚站起来,话没说完,让明楼一吻逮住,又跌回沙发里。 人逮得很牢。阿诚的唇齿气息声音,都围在明楼的吻里。阿诚也困着明楼,腕子扣住肩颈,膝头别住腰胯,像捉住了他的犯人。 争执中挣开两颗扣子,明楼又扯开几颗,手揉进衣襟,细细摸着肋下的伤,要把那一道隐烫烙进掌纹似的。 伤口抚疼了,阿诚就咬明楼的舌尖,诱他来占领他的疼。忘了什么时候知道的,哥顾着收服他的眼耳鼻舌身意,就顾不得生气了。 明楼的手从阿诚肋侧搂到身后,一节一节数他的脊骨,指尖往下一寸,人就向他偎住一分,归顺了,明楼就把呼吸还给他。 可是吻沿着颈侧,肩窝,胸口,像雨后拦不住的野草,一丛一丛蔓生过去,缚得阿诚更喘不过气来,他心上开着落着一簇一簇小花,忽明忽灭的,额边都是汗。 行动电话在风衣口袋里震。风衣就搭在沙发上。 阿诚身子往后撤,手去够风衣,明楼把那只手捉回来,扣紧在沙发扶手上。 呼吸又卷进明楼的吻,阿诚以唇齿以声息,迎着绊着,应付着他,又贪恋片刻。 电话震得寸步不让。 阿诚心头存着一线清明,从吻下逃出来,侧过头,喘了几口气。 明楼俯过来衔阿诚的耳垂,为尽快平定了他,下手更不管分寸。 阿诚挣开了,这一回相当利落,他在明楼的喉咙上咬了一口,算作补偿,趁个空翻下沙发,接起了电话。 是明台。 一把敞亮的小嗓音,在电话那头叫了一声,哥。天都晴了。 阿诚拢过衣襟,稳了稳气息,端正地应了一声,嗯。 他往窗边走,明楼扬起唇角,目光在他身上凝住了几秒,他不知道。 小家伙在学格斗,简直迷住了,三两天就要打一个长长的电话,问阿诚这样那样的招式,连锦云妹妹都提得少了。 阿诚一边听,一边在窗上雾中涂涂写写,电话里讲不清楚,恨不得飞回小家伙身边,手把手教他。 问了小家伙几次,是不是有人欺负他,都神秘兮兮的,阿诚隐约猜着,三两天就难他一回的,是王教官,他教得更不肯马虎。 身后,有人揽住他的腰,耳朵挨上电话,下巴来硌他的肩。 阿诚把手交给合在他腹上的那双手,两个人迎着茫茫的风雨,听着小朋友叽叽喳喳,无言地相握了几分钟,明楼在阿诚颈后缓缓落了一个吻,独自上楼了。 听不够小家伙一声一声地叫哥。他想明台,也想他的青瓷。无可奈何,同他失散在岁月里的,小小的青瓷。他长大了么?过得还好么? 小朋友得意地念个不停,说教官每天早早在训练场上等他,说教官怎么夸他、罚他,罚得晚了,还包馄饨给他吃。 楼上洗漱间水声渐起,又渐落去。 放下电话,夜深了。 阿诚轻手轻脚上楼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,从前,明教官罚他多得多,可他还从没吃过他包的馄饨。 书桌上留了一盏小灯。一张大床,明楼侧卧在中间,像睡着了。 阿诚冲了澡,路过书桌,把灯调暗,悄无声息地,把浴衣褪在地上,他卷进明楼的被子,凑近,亲了亲唇角。 眉目相对,明楼说:“小时候都不和我睡。”声息没有半分动荡。 “冷。”阿诚说。 “去穿上衣服就不冷了。”明楼说。 一灯如昧,阿诚在被子下找到明楼的手,轻握着,在腰侧落稳了。 眼眸和眼眸,就快对望成禅。 那只手像不说话的藤,沿身躯蜿蜒而下,往更深,更寂静的所在生长。 阿诚屏息抵挡了一会,枕过来,攀住明楼的脖子,吻他的颈侧。 明楼支起身子,把人困在床里,打量着,摸索着,将他一寸一寸收押。 “想明台了?” 阿诚抬手,剥他的衣扣,低声说:“也想你了。” “有多想?” 阿诚欠身,腕和肘勾住他,消磨了长长一吻。 明楼回了一个浅吻,说:“不够。” 阿诚双手环住他,下巴抵在肩胛,身子挨得没有一丝缝隙,把他的起伏涨落,一桩一桩向他招供。 唇吻拓过他的供词,兵临了他的城池。 他每进驻他一分,知觉就苏生一分,阿诚想呼喊,想让全世界知道,他像风里的火,雨里的灯,他亮在他夜一样蒙昧的肢体里,所有他无法命名的,都烙上了他取的名字。 可是全世界那么静,他只想说给他一个人听。阿诚附在明楼耳边,忘了字句,还有气息,有声音,有疼。明楼回答他,以他的抚,他的吻,以力。 雨还在下。树枝打在窗上,纷乱交缠。 明楼扳过阿诚的脸,两个人呼吸揉在一块。 样子合拢在眸子里,气息,味道,暖和疼,合拢在身体里,都凭着一线盲目,天亮之前,动荡之中寻着了,抓着了,两个人一座城池,这一夜的战乱,谁也没放过谁。 明楼系好衬衫,在床边守了一会。 雨停了,檐头还在淅沥。 阿诚睡得很沉。夜里乘在他身上,扶着他的肩,扬起颈子的样子,好看得都像个大人了,可一睡下,还是个孩子。 得走了,明楼怕阿诚孤单,从书桌里捉来明台的布偶,就着枕边,掖进被子,披上外衣,下了楼。 楼下有饭菜香味,是厨房里飘来的,炉上煨了白米青菜粥,只够一个人喝,手帕里裹着几块菱角糕。 明楼立在厨房门口,看了看自己的手背。 有一道伤,很浅,在医疗所煮粥烫的,快好了。 想必阿诚一早起来,偷看过。 明楼仔细喝了粥,菱角糕只尝一块。 出门前,想上楼看一眼,终于没转身。 踏出小院,听见身后一声,哥,有人追过来,一把搂在腰上。 这么小气,还真像地下情人。 睡前,明楼给阿诚讲了个故事。 他说那次劫机叛逃,巡航机上押送他的六名军人,在出发前就知道,此行有去无回。可是,陆军调来镇守凉河的眼镜蛇,什么都不知道。 他执行了那一岸的命令,在凉河境外劫杀了眼镜蛇,取代了他。 开枪的时候把握了分寸,并没有一枪打中心脏,可是那个眼镜蛇本来有肺病,失血,加上并发症,没能救回来。 明楼与他素不相识,但他知道,那是自己人。 回不去了。 “哥,你后悔么?” “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?” 后悔来过凉河?还是,后悔入了这一行? 夜阑时分。阿诚偎着明楼的颈窝,不说话。明楼搂着他,拍着他的背。 “有的事不后悔,比后悔来得容易。” 阿诚一入梦,泪就淌下来。明楼看着,记着。 牵你,从小到大,走了这么远,你不松手,我好后悔,可是,又舍不得后悔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